凌晨两点半。
西界湖底躺着一个刚刚离世的女子，她一生凄惨，终得解脱。可是另一边的一行四人终会是什么结局呢？
郑叔打开咖啡厅门，瞬时呆住了，里面亮着灯，微弱的灯光让他魂飞魄散，心里大叫不好，灯光昏暗，隐约可以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杯子。佑哥和佳其也大吃一惊，心悬到了喉咙口--这里已经暴露。
“杯子是我的。”冰冷的声音响起，林宇从他们后面走进来，他的背影里积蓄着哀怨与愁苦，径直坐到杯前。他们三个也分别坐下，郑叔坐在主位上，佳其和林宇坐一边，佑哥坐一边，郑叔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他刚才被吓得不轻。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这里的壁灯极其黯淡，使得他们甚至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有人拧着眉头，有人抿着嘴唇，有人打量着其他三个，有人面如死灰。谁都不说话。林宇端起杯子，佳其连忙拦住：“冷了，我去煮。”她起身走到吧台，短暂瓷器清脆的碰撞声，接着水声，火闸声，酒精炉上水珠的“嘶嘶”声。林宇放下茶杯。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水在炉子里面翻滚跳动，再接着，咖啡浓郁的香气逸散开来，充盈在整个房间里，壁灯似乎都摇曳起来。佳其把咖啡端来，放在每人面前，热气蒸腾，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噩梦。林宇他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杯子，咖啡散发的热气像一只骷髅手，透着迷茫和鬼魅，伸出来把他拖进去，这是他此时的心态。佳其伸过手去握住他，他的手在颤抖，浑身冰凉，这让佳其冷不防也心惊胆寒。恍惚的并不仅仅是林宇，郑叔更是呆滞地坐在一旁，他似乎比林宇还要痛苦，整张脸都因为心疼扭曲起来，就像一个老父亲失去女儿一样，他失魂落魄地恍惚着，有那么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正坐在昏暗的书房里，诗诗突然敲门进来，端上一杯热气腾腾飘香的清茶。
杯子里是咖啡，面前的是佳其。
郑叔突然醒了，他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瞎子都能看见他痛苦的脸，聋子都能听到他痛苦的喘气，哑巴都能说出撕心裂肺的悼词，可是郑叔自己却说不出，他心里苦啊，半晌之后，他知道必须先解决林宇的问题，再去悲伤。这位见惯风雨的智者暂且抛下了自己的感情，他沉重地吐出一个字--“逃！”
“逃到哪里去啊？”承佑说话了。
“出国。”
“他一个人？”
“是的。”
“去哪里？”
“不知道。”
“不能去外地吗？”
“我知道郑彪的性格，必须出国。”
“不是说走就走的。”
“去香港。”佳其插了一句。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郑叔脸色煞白，比林宇还要虚弱，他往后仰仰脖子，整个都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个决定他似乎早就做好了。“这里有瑞士银行的本票，可以提30万瑞士法郎，本票放在身边存着，先不要用。”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一张票据放在桌上，接着又抽出一张卡，“国际通用储蓄卡，里面有我刚汇进去的200万，暂时先用这个，除了钱，郑叔就不能帮你什么了。”他摆摆手，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林宇心中明白这些都是郑叔刚刚准备的，他才来这里几天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面前这位中年男人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更加衰老，他自己，两鬓也已是生出不少银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该带着什么样的情感回郑叔的话来打破这种气氛，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和郑叔，佳其，佑哥接下来的不得要面对的分别。
“我走了，您怎么办？”林宇知道这次的篓子有多大，郑彪的心头肉惨不忍睹地暴尸在西界湖底大厅，他是一个对父母有着极大愧疚的人，他把自己一切的忏悔全部变成溺爱施加在郑查理身上，现在他孤家寡人了，他的妻子早在许多年前就因为他的吃喝嫖赌含恨离家，他是地地道道的孤独者，最关键的是，他忏悔的受体已经殒命，若是他真爱郑查理，那他必定铁下心报复，若是他不爱，林宇也摧毁了他自我麻痹的忏悔对象，郑彪都是以此来安慰自己一再作恶，可是他和神界的联系就这么断了，他自我安慰的枷锁就这么断了，他爱不爱郑查理变得无足轻重，因为他必定癫狂，不顾一切地报复，林宇知道人在极度痛苦下丧失理智的后果，他父母死时，他曾癫狂，刚刚，他的理智又一次被仇恨吞噬。所以，他走后，不知道这个憔损的中年人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我应付惯了。”郑叔竟然笑了，佳其和佑哥却沉默地低下头，郑叔的笑勉强的太假，这让他们俩难受，更让林宇心痛，他在后悔自己的鲁莽，伤害了所有爱自己的人，也伤害了自己。
林宇拿下相机放在桌上：“郑叔，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这相机里记录着郑查理毒品交易的全过程，现在毒品肯定还在他房间的衣服里。交给警方，郑彪不会太肆无忌惮。”
郑叔点点头，没有说话。
“走吧。”佑哥站起身：“清晨五点有一艘开往香港的货轮，我们送你上去。”
所有人都艰难地起身。佑哥走在最前面，郑叔蹒跚地跟着，他现在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而且重病的老人，这让跟在后面的林宇流着无声的眼泪，佳其紧紧挽着林宇的胳膊。他们四人下了楼。
凌晨两点五十。
西界停车场已经停了一辆警车，四名警员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只好把守着西界校门。佑哥开着自己的跑车过来，三个人依次上了车。车开到门口，被警员拦下，四名警员一看到开车的是承佑，后面坐着郑叔，便心里有数，直接放行--他们知道杀人犯坐在里面，但是这又能如何呢？郑查理平时的所作所为让所有人不齿，让所有人深恶痛绝，可是郑泽世是什么人！曾经有一个小偷偷了郑叔的钱包，被抓住现行，郑叔竟然对他说“你要是能变好，这钱包就送你”，小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把钱包还给了郑叔便改邪归正，郑叔还介绍他到警局工作，这件事只有郑叔和他俩人知道；有一个人的老母亲身患绝症，郑泽世掏出了巨额药费，每日悉心探望照顾，胜似亲儿；郑泽世还牵线把一位良家的好姑娘嫁给了一个好小伙，做了一次月老；他还长期捐助了许多贫困孩子，供他们上大学，其中有一个警校毕业的便在这里。我们应该猜到，这里的四个警察便是我们上面所述的四个人，难道是上天眷顾郑叔他们而把这四个安排在这里？不！一切都是巧合，可以说，随便在西界抓一把人，里面就肯定有人受过郑泽世的帮助，这是一个多么伟大崇高的人，可是他从不让人知道他说服了一个小偷，怎么让他感激涕零地改邪归正，怎么有爱心地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这些沽名钓誉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过，他从不抛头露面，一向深居简出，从不接受采访，困难者受到了面前来人的帮助，甚至不知道帮助自己的人是谁，有街坊受过郑叔照顾的可能会突然喊道：“那是郑先生呀！”困难者受宠若惊，甚至会跪下来朝着郑叔离去的背影磕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就是一种人格魅力，一个无比高尚，鄙弃名利的灵魂。所有人和郑叔相比都会相形见绌，他早已深入人心。喊口号的人永远都在喊口号，喊着理解万岁的人从来就不理解别人，喊着为人服务的人一直都是像老子一样被别人供养，当所有伟大的慈善家们还衣着光鲜亮丽地参加舞会、宴会，口口声声喊着慈善，在聚光灯下，在无数人面前一个地儿一个地儿地发表慷慨激昂的慈善演说，展现自己崇高的灵魂时，郑叔可能正在荒山野岭里攀爬着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丧命的险峰；可能正盘着腿和高坡上的贫穷百姓一起啃馍馍；可能正在贫民区帮一位捡垃圾的老大爷整理硬纸板，满身污渍；可能正坐在寒风里和睡在桥头的浑身乌黑，满头垢发的流浪汉聊天……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郑叔突然间就死在路上了，没有人知道他会突然间死在哪条路上。他的灵魂一直轻松自由，不受拘束，啊！多伟大的一个灵魂。笔者甘于跪拜在他的脚下。富贵阶层一而再再而三地借侮辱穷人的尊严施加自己慷慨大方美其名曰“慈善捐赠”的施舍来沽名钓誉，无作为的权力阶层使劲地敲竹杠，使劲地榨脂膏，不遗余力兢兢业业地去掠夺，却可以毫不要脸地宣称自己伟大的政绩，整日在虚假做作的媒体的鼓吹声里意淫自慰。
去他妈的！
郑叔的灵魂拯救了这一行人，所有人都知道，郑泽世保护的人一定是一个和他一道的崇高的人，没有人会阻拦。
佑哥开着车在路面疾驰。雪下得已经分外大了，外面已经银装素裹，一切都被大雪覆盖，随着公路蜿蜒的路灯照耀的地方，鹅毛大雪随着风倾斜着飘远，远处的雪落在近处，积累起来。这种雪景多美啊，这本该无比温馨的时刻，儿子可以和父亲坐在一起，凑着暖炉，喝着小酒谈心，丈夫和妻子可以睡在一起回忆彼此的相知相识，可是这纯净的雪啊，你为何偏偏要降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此刻？为了掩盖邪恶的世界？但是这世界已经满是血红和死亡，你的白掩盖的了吗？
二十分钟后，车从郑家门口的斜坡擦过，林宇往后看看，路灯下有隆起的雪堆，他突然间看到车铃铛在路灯下的反光，他脑海里出现一个场景--那个他爱的女人正从这里骑车去找他，她步履轻盈，像寒冬中的一只顽强的白蝶。就在此时此刻，林宇仿佛看到诗诗站在灯下的雪里翩翩起舞，那么美，那么曼妙，那么圣洁无瑕。
“看啊，是诗诗！快停车！”林宇吼道，他转过头去，似乎真的看见一个姑娘在雪中曼舞。
可是，没有人回头。回答他的是郑叔的沉默，所有人的沉默以及跑车加速的马达声，佳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下子哭了起来。瞬时的痛苦啊，掺杂着悔恨，仇恨，绝望，对命运的怨愤，对爱的忏悔和对自己的诅咒又一瞬间击倒了他自己，他的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片，难道还要再碾成灰尘么？林宇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又呕出血来。佳其赶忙凑过来给他擦，擦得越多，林宇呕得越多，他是这么虚弱了，靠在座位上，无力的脑袋耷拉在佳其的肩膀上，啜泣着。他最后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刚才只是幻觉--她已经死了。
郑叔没有讲话，谁能想到这个忧郁的男人曾经也和林宇经历过一样的绝望和痛苦呢？他的痛苦甚至更加沉重，更加绝望，就像近二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冷雨一样--他行走在里面，绝望地走在山路上。
二十年前的他，我们总会讲述的，但是此刻，车正下到山脚，向遥远的港口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