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卷天,平时稀稀两两的先锋军较技场现在人满为患。比试的地点由贺南天亲自选定。无论怎么看,赵拙都不可能胜出,顺水推舟,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踩在脚下,又能彻底破灭这几日带来的恶劣“后果”。
贺南天大马金刀的坐在台上,一手拄刀,一手握酒袋,时不时抿两口,两旁站着几乎所有的将校。
君卫煌的大帐中,赵拙换上新的长袍,脸上本没什么伤,本来很俊秀的脸庞看起来分外苍白。身旁是一碗江南新茶,大汉军营的将士从来都是以饮酒为荣,除非是专好茶道的将领自己收藏的茶具,不然还真找不到能配得上这上等毛峰身价的泡茶之物,赵拙也只好用大粗碗将就着。
茶是从破碎的木屋中翻找出来的,荣归与春兰也被君卫煌命人妥善安置。
若是莽夫处在现在赵拙的位置,饮一碗烈酒,吼一曲豪歌,便是从此一去不返,怕也没人不赞一声好汉。
赵拙不是莽夫,军中的烈酒在他心中就是穿肠毒物,若饮入腹中或许能给那团熊熊燃烧的仇恨愤怒之火浇一把油,但也会失去这场比赛的意义。
君卫煌绕过案桌,来回踱着步。踢踏踢踏之声此时暗合两人的心情。良久,他停下脚步,微微叹了口气:“也许最不是最后的机会,却是最好的机会。”
随后,君卫煌取下佩剑,双手郑重捧至于长案,缓缓退后几步。些许时刻之后,他漫不经心的一抬手,一道细如针的元气劲刺破大帐离顶点处一寸的地方,然后划破夜空。
本被乌云遮掩的夜空竟然出现一缕极小极细的月光,光线斜斜的透过帐顶小孔,正好落在营帐某处地面。本无一物的光滑地面慢慢汇聚一片光亮,浓郁的元气升起光晕,甚至折射的月光出现五颜六色的光彩。
光晕慢慢蠕动,轮廓渐渐清晰,呈现规则的圆形,倏尔,满满的月光消失,只集中到六个光点,点点相连,熠熠生辉。
赵拙也注意到君卫煌的举动,青锋剑隐隐有雷喝声。君卫煌也不在意,从腰际取出一奇石刻成的兕牛石像,右手集聚一团元气托向六角光芒。
平淡无奇的兕牛石像呼应六角阵法,突然光芒大盛,刺得人眼无法直视,赵拙闭上双目,只是意识紧紧锁定那处地面,不过竟无法发现任何异常,就像正在发生的异象从没出现过。
他紧扣剑柄,体内所剩无几的元气传至掌心,心念一动,青锋剑便要出手,突然,所有的元气消散,赵拙自身得元气被强行压制经脉,异象消失,地面空余一个石盒,上面伫立着奇石兕牛像。
君卫煌一摆手,两者落入手心,一手垂后,一手端至胸前。
“盒中之物十分珍贵,本是皇室流出,现在我便赠与你,这是救命之物,希望你···今后不会用到。”救命之物自然也是大凶之物,用之之时也是性命垂危之时,希望与不愿就是这样矛盾。
“这是先锋军,固元境修者一道意识便能总览全域,即便是我也不能时时刻刻提防着贺南天的窥视,平时只能用运用六角法阵遮掩。”
“这件奇兵的运用法门很简单,用本命元气祭起,意识锁定敌身便可。”
赵拙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的看着君卫煌,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帮助自己,若是冲着淮王的面子,也不必如此。
君卫煌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一是我们上辈人有些旧事纠葛,我若不帮你日后见面也不好交代,二是···”说到这里,君卫煌面上杀气顿起:“我部下的鲜血也曾染红贺南天的靴面,成为他巩固地位的踏脚石。”
砰砰,满帐的书籍碎屑四处飞舞,纸屑在君卫煌护体元气之外便不能近身,而赵拙任由它们沾满全身,粘住还有鲜血的发髻。
“军场较技是你的选择,我无法阻拦,若是你战死,我不会承认所作所为,若是你能获胜,帮我拿回点利息,我自会为你善后。”
赵拙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今日之事我一人担下,与你全无半点关系,赵拙只为心念通达,东西我留下,若我战死,还请帮我报个信,只需对我娘和阿姐说赵拙战死沙场,无愧于心。”
君卫煌点点头,随后又道:“这是三张符箓。”伴随话音,他的另一只手拿出三张薄薄纸片,“第一张封存有固元境修者的一丝精纯元气,可助你在一个时辰内将修为提至明神巅峰,第二张是护心符,能在一段时间内护佑周身,第三张是与我封印这石盒相同的六角法阵,有困敌之效,你且拿去。”
赵拙默默点头,将石盒与符箓全部收起,他也明白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
赵拙转身走出营帐,风萧萧兮易水寒,刺客即便知晓一去不返也不会罢手,无他,勇气罢了,无勇气不成勇士!
君卫煌点点头,片刻有摇摇头,随后大步走出帐门。
君卫煌来到较技场,在众将审视与疑问的目光中坦然跃上高台,贺南天瞟了一眼,开口道:“开始吧。”
盘坐在地的两位侍卫起身,一人一刀,对面赵拙持剑直立,风卷下摆,意识笼罩较技场。
两侍卫气机锁定赵拙,后者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两侍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之色,作为明神巅峰修者,虽不曾见过传闻中的符箓,但也能从别人只言片语中判断出那纸符的不简单,于是二人齐齐出手,一人挥刀阻止赵拙下面的动作,另一人两脚交替,几乎瞬时出现在赵拙身后,意图偷袭。
“当”,两刀同时砍中赵拙,二人未见喜色,脸色同时一变,同时收刀,相背而立,成掎角之势,赵拙的身影不见伤口,只是淡淡虚化,原来是一道残影。
有过两次出售的经历,赵拙对于《算经》的运用更加娴熟,不仅能判断出来者出手角度,更能迅速作出反应,快到即使被比自己修为高出一个层次的修者意识锁定也能从容摆脱。
赵拙出现在场中一个角落,额头见汗,口中呼出热气,体内伤势隐隐便要复发。他微叹口气,手中不再迟疑,把纸符往胸口一怕,精纯的元气游走经脉,瞬间从明神中期跨过后期直达巅峰。
缓缓吐出一口气,凛冽杀机顿起,三尺青锋剑出鞘,游龙探爪,十八道元气破剑而出,毫无轨迹可言,直取两校尉。
真正的剑身穿梭于空中,伺机绝杀。二人也算军中精英,也不分心寻找剑身所在,只是牢牢锁定赵拙本体。
失控的元气荡起尘土,普通的军士根本看不清情形,待尘土平静下来,一位侍卫颈部紧勒的绳带被挑断,另一位下巴处的长须被削去一截,两人铠甲划满剑痕,衔接处肉体可见。
赵拙再出第二剑,虹光袭向二人,他左手划过剑体,一道气劲追及先前青锋剑发出的元气,元气瞬间破为两道,去势更快。
两侍卫心有灵犀,向两边躲闪,同时从手中掏出一个黑球,“轰轰···”连绵的震动声真晕了士卒,震裂了大地,震散了土雾。
赵拙的身前深厚的元气环绕,确实他祭起了第二张护体符的结果。这种“雷震子”一般的炼制物并没有给他直接造成伤害,但是强烈的震动勾起了旧伤,血流挂在嘴角。
他不为所动,右手紧紧握着剑柄,另一端剑尖没入其中一个侍卫左胸,下一刻,赵拙左手抬起,一拍剑柄,半身的元气强行灌注侍卫身躯,侍卫猛地一口鲜血喷出,举刀劈向赵拙。
刀势遇到护体符化成的元气,微微波动几下便恢复平静,只是赵拙伤势更难压制,双腿难自已的颤抖,侍卫则趁机脱离青锋剑,脚一跺地,便挡在另一人身前。
那人弃刀,揽过身后的长弓,也不见从箭囊中拔箭,左手五指虚拉,拉弯了弓,拉直了弦。
先前手上的侍卫一手拍在胸口,滚滚的鲜血顺着他的手势引向长刀,刀身泛出暗红色亮光,口中一吐本命元气,瞬间长刀化去本体,受他的意识引导直刺赵拙。
赵拙在二人使出这般拼命的招数时便祭出第三道符箓,符箓化出的六角法阵没有受到血祭之法的任何影响,顺利困住两侍卫所在的区域。
血祭之刀抵住赵拙身前的护体元气,刺入一半便不能再进一步,拨箭的侍卫射出暴戾元气汇成的气箭,瞬间没入刀体,得到这一助力,刀尖切开护体元气,点破赵拙胸前那一片长袍,恰好接触到皮肤。
便是此时,后面拉弓的侍卫一声大喝:“杀”,却是第二箭又至,与那道血光再次汇合,再不见明显分别,下一刻破入赵拙身躯。
赵拙定住,身体泛起红光,更加殷虹的颜色由胸口蔓延至全身,痛苦狰狞的表情浮现,双手紧紧握着青锋剑,甚至隐隐压弯了剑身。
很久,赵拙身体僵硬,面皮不由自主的抽动,就那样站在所有人面前。对面的两侍卫,血祭的那个早已没了声息,发出气箭的弓手修为已废,昏迷不醒,只有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没什么神采。
这样的场景在先锋军从没有过,两败俱伤经常见,但是谁胜谁败普通的士卒无从判断。
因为无知,所以沉默,所以寂静。
“轰···啪”一声雷响震惊大地,军士们知道不久便是上天酝酿很久的倾盆大雨,不过没人在乎这些。
贺南天走下高台,慢慢走到赵拙身边,极沉重的铜甲不发出一声响动。
“你赢了,但我也赢了。”
“不,是我赢了,只是我赢了”,赵拙不容置疑的回道。
“我说是我赢了,便是我赢了”,贺南天同样不容置疑的说道。
赵拙沉默,然后问道:“将军是否看到那酒中的血泪?”
贺南天盯住他的双眼:“血与泪我知道,但是都是我的战士的血,我的战士的泪。”
赵拙怒气骤升,质问道:“你的战士有血有肉,那小村的妇孺,小村的老人青壮就是泥土一样的无情物?”
贺南天沉寂,后又淡漠的回道:“我是一营主将,即便天地再大,我只能也只会注意到我的战士,我允许他们战死沙场,但不允许他们死在肮脏龌龊的阴谋之下。”
“二十万先锋军孤军深入,我不知道还能带回多少人,我不在乎百姓怎么说我,不在乎家人怎么看我,更不在乎长安城那位君王怎么看我,我只要我的部下活着,他们的性命胜过每一个人。”
赵拙闻言想起了很多,继而收回神思,道:“我在小村里对那个骑兵队长说过,一命换一命,生命最无价,即便是不能上阵杀敌的普通百姓也和百战之军的战士一样,生命平等!”
贺南天不在说话,伸手抬起一指点在赵拙额头,赵拙缓缓倒下,愤怒的火焰投向这位先锋军主将,左手颤抖而又紧紧的抓起一把浮土,集起全身的力气也只把浮土撒至两尺高,所有的努力也没能给贺南天的军靴添上哪怕一点尘土。
贺南天低头俯视赵拙,轻蔑的说道:“你看,所有的事情都要用实力去维护,理想也是这样,你此时没有任何力量,所以我说的话就是一切,我···等着你来教会我‘生命平等’的道理。”
贺南天说完,拔开酒袋,细细的长流落下,流过赵拙的额头,赵拙的脸颊,直至他的嘴唇,他的双唇紧紧闭着。
“最后,你也算尝过了这百姓的血与泪,哈哈···哈哈···”贺南天说完迈步大笑而走,不理会众人,先锋军将士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