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玉珠，我真的不愿这样做，钱是一个方面，我……”林玉珠截住我的话头说：“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上去了才能实现你的愿望，才能扬眉吐气。你就听我一次吧，啊方哥。”我说：“玉珠妹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害我，也在害你自己。”林玉珠说：“我心里有底，他害不成我们什么。”我说：“玉珠，我的好妹妹，你的情我领了，我打心眼里感谢你，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你也要理解我，我真的不愿这样。上次在我的工作问题上，我的思想已受了刺激，我见到他们心都是抖的。我宁可与那些犯人同桌共餐，也不愿和这些人说一句话。因为犯人还有些人味，而他们连人味都没有了。”林玉珠看我动了情，走到我跟前，突然从后面搂住了我，说：“亲爱的方哥，我理解你，知道你的性格，可你想想，这个社会已成了这个样子，你不顺从它行吗？
一个人才有多大力量，你要和它抗争，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吗？你不这样，又怎能实现你的理想和价值呢？你难道就愿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你不是还想为老百姓做点事吗？
你就只当是为了老百姓，为了他们受点苦吧。再说，也就是吃个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听我一次吧，啊方哥。”我没有支声。林玉珠看我默认了，就松开了我，高兴地说：“方哥，今天可要表现好点，不敢说难听话，应付过去就算完成任务了。”六点多，天都完全黑了，还不见陈继业来。林玉珠打手机，只响没人接。林玉珠说可能还没有散会，他跟我说下午有会。过了约半个小时再打，还是无人接。林玉珠脸上出现了慌乱不安神色。我说玉珠，不打了，不来正好，咱们还可以省一顿。
林玉珠坚持说会来的，说好的事，要不来就会来电话的。林玉珠坐在桌边，那只手机一直在手里捏着，过了一会就打一次。我对江湖中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太熟悉了，就对林玉珠说：“不要打了，你打不打他都会来，你信不信？”林玉珠说：“那可说不准，现在请他吃饭的人都排成了队，说不定会有人加塞哩。”我说：“吃饭不办事，办事不吃饭。真正能办成事的人是不请吃饭的，请吃饭的都是些半瓶子醋的小喽罗。”林玉珠有些不耐烦地说：“方哥，我不是说了，今天只是表示个意思，我还另有打算的。”
电话一直打不通，林玉珠几乎完全失望了，却还是不死心。一直到快八点的时候，电话终于有人接住，陈继业只简短说了几个字，马上就到。可还是迟迟不来。我说沉住气玉珠，他会来的。正说着，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意识到是人来了。林玉珠说了请进。门缓缓推开了，陈继业做贼一样先伸进脑袋向里面环顾了一阵子，然后才进到屋里来。这个景象令我可怕，我万万想不到已当上了书记的陈继业依然猥琐如故。林玉珠一见了陈继业，就马上阿庆嫂起来。她风一般从桌后边走到门口，做出亲热的样子说：“陈叔叔，你可来了，叫小侄女等得好苦啊。”林玉珠一边说一边给我示眼色。我站起来，往前挪了两步，说了陈书记好。陈继业不来正视我，眼睛看着别处，还了我一声好。
陈继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桌子上，脱掉大衣，露出里边的保暖白衬衣和带着花纹的红领带。在小姐就要接住大衣时，林玉珠抢先一步接住，走过去挂到衣架上，边走边说：“我和俺哥刚才还说陈叔一定会来的。”陈继业坐到了主位上，往后抹了抹密直得像猪鬃一样的平头，然后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很疲劳的样子。闭了会儿眼，坐直了身子，莫明其妙地感叹一声：“难啊！”小姐很快摆上了四盘凉菜，给陈继业泡上了龙井茶，摆上了软包装的中华牌香烟。听到陈继业那不着边际的感叹，林玉珠说：“当了书记还难，像俺这小百姓该咋过哩。”陈继业又说：“难，真难。”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在那烟挨着嘴的当儿，林玉珠变戏法似的嘭地一声打着了火机，那蓝幽幽的火苗直凑到陈继业口边的香烟头上。陈继业嘬起嘴，嗓眼里很惬意地哼哼着，目光在林玉珠的脸上扫来扫去。小姐从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个雕琢精美的紫檀木盒子里取出来酒，拿到了饭桌上，我看出来那是一瓶五十年的茅台陈酿。小姐打开了瓶子，正要倒，林玉珠接过了瓶子，站到陈继业跟前，给他往高脚杯里注。陈继业的目光和我不约而同地盯在了林玉珠的那双手上。林玉珠细细地倒着，目光瞟向陈继业，陈继业接住林玉珠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下。
陈继业想说什么，看了看我，没说出来。林玉珠将那个高脚杯注满，说：“陈叔，不想了，今天让小侄女好好敬你两杯。”林玉珠给陈继业倒过了，又来给我倒，也是一个劲地猛倒。我说：“我喝不了那么多，半杯就行了。”林玉珠说：“今天多喝点吧，咱叔轻易不来，喝多了也是高兴的。”说着也瞟了我一眼。我的身份一下子比陈继业低了一辈儿，他成了我的叔叔。林玉珠狠心地给我注满，回到自己的位上坐下来，也给自己注上了满满的一杯，把那瓶酒倒了个底朝天。小姐在一边的桌子上打开了又一个紫檀盒子。林玉珠端起了杯，她的眼中光波流盼，盈盈动人。她用我很少见到的那种令人恐怖的微笑，用能点着的激情对陈继业说：“陈叔，来，小侄女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
陈继业漫不经心地说：“这话我爱听。”说着跟林玉珠碰杯，也跟我轻轻地碰了一下。陈继业抿了一口，林玉珠看见了，说：“哎，按老规矩，三口喝完啊。”说着自己竟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放下杯子就往陈继业的盘子里夹菜，“陈叔，快吃吧，一定饿了吧。”“饿了，真是饿了。”陈继业说着往口里送着菜。“这第二杯……”林玉珠还没讲完，陈继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号码，按了拒听键。“第二杯，祝陈叔……”手机又响起来。陈继业又拿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这是谁的，连个饭也不让吃。”“关了吧陈叔，关了咱们安安生生吃个饭。”林玉珠央求似的说。陈继业真的关了手机，说：“一会儿都不让人安静，不接了，不接了。”“第二杯，祝陈叔步步高升！”林玉珠端起了杯，仍然神采飞扬地说。
“再升就升到人大政协去喽。”说着端起杯来，和林玉珠与我碰了。“多喝点儿啊陈叔。”林玉珠说，陈继业看了一眼林玉珠，喝下去了一大半。陈继业的杯刚刚在桌上落定，又响起了手机的铃声。林玉珠从身上掏出自己的手机，说：“不是我的。”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也不是我的。陈继业却起来，走到大衣跟前，又掏出一个手机，看了号，慌忙打开来，贴住了耳朵，极尽谦恭地说：“是张书记啊，你好你好！下午已开过了书记会，基本定下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放心。”我的心里顿时一紧，看了林玉珠，她也在看我。陈继业接了电话，来到桌前坐下，看我们都在看他，说：“来来，不要停啊。”说着端起杯来，和我与林玉珠草率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林玉珠仰起脖子，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小姐过来及时地又倒满了三杯酒，又对林玉珠说：“上不上热菜，林经理？”林玉珠说：“上，上吧。”陈继业的脑门上冒出一股股的汗来，略长的平头上像刚揭了锅的蒸笼，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脸上像是在高梁面馍上涂上了一层红油彩，向外喷溅着红光。林玉珠这时粉面桃腮，风情万种，眼里放出一些迷离，显现出那一段绝世风流来。陈继业的目光探照灯一般在林玉珠的脸上胸上扫来扫去，仿佛小孩子见到了一团生日蛋糕，恨不能一口吞到肚里。这时小姐拿过来一条湿毛巾递给陈继业，陈继业接住擦了擦汗，叫了一声珠珠，林玉珠答应了一声，陈继业问道：“最近生意还好吧？”“托你的福，生意兴隆啊。”林玉珠磕磕绊绊地说，“陈叔，俺哥的事你可不要忘了啊。”“你哥？”陈继业看了看我，“噢噢，没有，珠珠的事我会敢忘。”“我就知道陈叔不会忘的。给俺哥封个啥？”“还没定还没定。”“你看俺哥为了抓犯人命都差一点要了，还立了一等功，还不该提拔？”“该该。小方这几年干得不错嘛，没有辜负市委对你的期望。”“俺哥的监狱还取得过全国第一哩。”
“是吗？”林玉珠着着我，我说：“是的，去年全国犯人政治统考取得了第一名。”“就是我说的吗，只要具备了素质，什么都会干好的。”这时陈继业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陈继业看了号，又揭开了盖子：“是王主任啊，你好你好……定了定了，只等常委会了。明明这几年干的不错，早该提了，只是没有合适时机……就是你说的位儿……谢什么，是应该的嘛，这么好的干部怎么能不用……定了？那太好了，谢谢谢谢！我先代小丽感谢你，回来让她当面向你道谢……”陈继业放下手机，对我和林玉珠说：“来来，喝喝，这些人要给人烦死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