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韩父呕血
现在,韩父也不想上儿子那儿,非独韩母。但是,卖了一头百来斤的猪,猪肠猪肝猪心有半箩,这么些下水又不上秤,留着两个老头吃不完,就惦记起儿子来。想到儿喜欢吃瘦的,韩父一咬牙,割下上秤作卖的一块瘦肉,有一斤来重——这回连他和老伴都可以沾上肉腥了。回到家,立马就打电话叫儿回来拎一两顿油嘴的去,儿要出差不回,没有办法,做父亲的只好提几斤上城来了:唉,儿媳再不是,儿子还是自己的。
进得儿门,儿果然不在,儿媳在,还有一窝子的儿的娘家人,在打牌。对于这窝子人,韩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见了还是不免烦心,他想歇过口气就回,反正现在通高速路了,城里乡下一个来回没多久。但是,儿由电话那头不让他回,说是等办完差就回来带他看医生去——他最近半夜爱犯胸口痛,疼醒后常常越疼越钻心。
他觉得还是要留下来。打牌的一个一个给他递笑脸,看牌的纷纷起来给他让座,亲家母在客厅中行走,不冷不热的看他一眼,好像是微微的点一下头,他装没看见。欢迎不欢迎的,倒好像他是客,人人是主。
“爸爸累吧?”媳妇给倒出了开水。
“不累!”接过开水,把它一口喝干;除媳妇外他谁也不搭理。
一个人,坐着,看电视,其实没看;他觉到热,觉到客厅很小,很挤;喝空的杯里再没人给他倒水。
媳妇洗上来一篮子的苹果,搁茶几上。嚄,好大一篮子!那苹果有拳头大小,鲜红的果皮上挂着一滴一滴的水珠,很馋人。打牌的看牌的一个一个过来拿了吃,他真想吃一个,可又想到他出差未归的儿,还在幼儿园的孙,他们还都没吃上一个。篮子里的苹果看着要完,他不能不心疼:一窝硕鼠,吸血的水蛭。他始终没舍得拿起一个来吃,但是,他把两个藏进了房中的抽屉里,一个留儿的,一个留孙的。
“快出牌……我打死你……”人们很热闹,媳妇也在那儿凑热闹。只有韩父不热闹。
他不认识这窝子打的看的——没那个认识的必要,但他知道儿的鞋店有五个店员,她们在看店,这窝子大约是她们的父兄姐妹。想到自己的亲侄女青青,心里很不痛快。
“我打死你,看你敢打我……”闹得让人心惊……太热,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太渴,他找不着热水瓶。于是,坐回沙发一个人打扇子,越扇越热,浑身都不舒服,胸口还有些闷。儿还没回来。
午饭是亲家母张罗的,他提来的瘦肉连下水竟通通炒出来了。“就没留下一点儿?”他痛心地问。那婆娘把湿手揩在裤腿上,说:“还不够吃呢!”
想想也是,那么多张嘴巴,能够吗!可是,人怎么那么多,是办喜还是办丧。他没有再往下说,从厨房里出来,悻悻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人们闹得凶。他忍不住凑到人堆里,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去?”一句问,闹声戛然而止,人们愕然地看他。“怎么说话的,你怎么不回去?”那婆娘从厨房里伸出舌来。
“啥?我回去?我?”他来了气,想再说:“你呢,你不回去?”但是,媳妇的话让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爸!”媳妇埋怨地叫,把他拉在一边,“老人家干嘛那么多嘴!”
他噎住了。那婆娘仍在厨房里叽里咕噜,他已经听不清,只感到胸口太闷,额上渗出大滴的汗。他失意地坐回沙发……热闹重又开始,媳妇仍扎在人堆里凑热闹。他抹一把额上的汗,站起身忿然欲走,但是,胸口有点儿疼,儿还没回来……他又坐下了。
媳妇因为要给几个店员送午饭,自己先吃了,抹抹嘴匆匆走人,连声招呼都没跟作公公的打。媳妇走后,那婆娘就出桌上菜,他见儿还没回,叫等等,那婆娘不听。
饭桌虽大,却还见挤。桌上满摆着各式各样的荤素,他问是否已经给他儿留了瘦肉,那婆娘没应。他闷闷地吃了半碗饭,终于放不下心,到厨房揭锅盖一看,里面空空如也。“留给我儿的呢?”他大声质问,没有人应他。更可气的是,回到餐桌前一看,上面的什么菜都被打扫干净了,碟子一个一个地空出来。这群饿狼!他几乎要跳起来,问他的儿回来吃什么。
“没事儿,回来我才炒个青菜就是。”那婆娘阴阳怪调,轻描淡写。
“青菜?你当他是和尚啊?”韩父盯住那婆娘,眼里闪出凶光。
“怎么了,何当你们韩家人没见过肉?”
“你、你见过、怎、怎么吃我的?”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旁的人劝。
“谁吃你的了?谁吃你的了?两块臭肉!我还嫌弄脏我的嘴呢!”这一声高;“这么穷还跟我当什么亲家!”这一声低。
“你——,你说啥?”韩父显然听到了低的那句咕噜,一只手抚住胸口。
“我说你穷!怎么啦?啊?去你的吧,这里不欢迎你,赶快滚回去吧!”
“你——,你个臭……”他想骂臭婆娘,但是没骂出口,两只手按在胸口。
“谁臭?你才臭!”声音愈发的高。
“你——”呕了一声,要吐,可是没吐出来。
“怎么啦,我说错啦?村狗!”她是城里人。
“你!”又呕,哇——,吐了,红的,是血。
人们七手八脚要把韩父背到医院,有人建议先呼韩其心回来……韩其心是喘着粗气回来的……把老父背上,还没下楼,120来了。
韩母从乡下匆匆赶到医院,随后,媳妇也到。
一阵抢救之后,韩父在病床上睁开眼。媳妇坐了一会儿,吊到第二瓶时,见公公气色渐没那么吓人,用胳膊肘捣捣丈夫要走:
“爸,没事儿了,一会儿医生给吊第三瓶就可以出院了,医院是住不得的——光会詐钱!”自己先起了身,又怕丈夫不跟她回,“其心明天还要上班,不能累着……”
韩父不等媳妇讲完,就在床上摆手。韩其心没有站起来,妻子拉他,他不动,韩母要把他们撵出去。韩其心甩开拉他的手:“你自己回!”
文芳生气的出去。出到门外不远,停下来,驻足片刻,走了。
文芳走后不久,韩父在病床上又吐血。韩其心赶忙按床铃,按完,又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叫医生。韩其心领着医生匆匆赶来,只见韩母弓着身一手握着老伴的手,一手拍着老伴的胸,哭着,见医生来,赶紧让在一边。
医生在听诊。韩其心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脸色煞白,煞是吓人,一阵猛咳后,直喘粗气,医生把他推进了手术室。
母亲流着泪,擤着鼻涕。韩其心在手术室外背着手急踱,来回地踱。
术后,进病房。韩其心坐在床边,听母亲的诉。他的眼圈红了,满眼闪着泪光,直到吊完最后一瓶,半夜了,他才一个人回家。在路上,终于忍不住眼泪。
都说床头吵架床尾亲,夫妻没有隔夜仇,这回韩其心和妻之间却没那么简单,韩父住院十天,媳妇就没再跨进医院的门,她一面心疼丈夫一天两头的往医院跑,一面又埋怨丈夫一天两头的往医院跑,一面还担心丈夫老往那儿使钱,于是紧缩银根,竟而至于断奶:剪断他到鞋店支钱的线路。
韩其心每次回来都僵着脸,特僵,满脸阴云的样子,这使娘家人害怕,鸟兽散了,不敢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往韩家跑了;文芳妈很不开心,咕噜着,埋怨着,不幸又在切菜时,切破了手指,一气之下,回自己的家了。这就落给了文芳一大堆的家务:一面要照看孩子,一面要给几个店员张罗一天三餐,还要进货清账。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得叫苦叫累,这点儿苦累化作怨气,与夤夜从医院回来的丈夫的怨气一相撞,起先是起火,而后是结冰,于是,夫妻几天都僵着,谁也不搭理谁。
坟头插花(8)
那不是鬼,是人,男人。他总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出现,跟在她的后面。今天她一个人逛街,走到哪儿,那“尾巴”就拖到哪儿。她有了防备,在一个拐角猛一回头,她看见了,个儿不甚高,着一身灰衣,虽然看不清脸孔,可是那身影好熟悉,谁呢?难道是——“啊!”她一下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