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春天蓦然降临！
经上级部门批准，农场决定给我提前三个月解教，时间就在明天。
按照惯例，解教前一周，中队就不让下地干活了，只做一些内务，如帮厨、看门、整理花坛，打扫宿舍等活儿，我自然不例外，围绕我的即将离场，同学当中多数人为我高兴，向我投以欣喜、羡慕的目光；也有人漠然置之；极个别的人流露出一种嫉妒、轻蔑的神情。而我们文艺组年龄最小的赵琳，却另是一番表现。这几天，她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接近我。吃饭时，总把最好的菜往我碗里夹；睡觉时，她总在我的床沿坐上好一阵，却什么也不说。我揣度她是舍不得跟我分开。
赵琳是个聪颖的女孩，曾在某市的小红花艺术团演奏过竖琴。后来，她报考了艺术学院附中，因为没有“关系”，尽管成绩不错。但是，“窝”最后还是让别人给占了。偏偏这时，她唯一的亲人妈妈猝然病故，双重的打击。使她的精神濒临崩溃。从此，她自暴自弃。孤独、压抑，成了诱发她犯罪的因素。不久，在一些男女流氓的腐蚀、勾引下，她走上了堕落的道路。那年，她才十四周岁半。往后，她越陷越深，一年前，某市的两伙流氓，因她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双方各出动了二、三十人，酿成了这个城市近年来最大的一次斗殴事件。
赵琳先我两个月进来，文艺组建立之初，有一天，姬队长把她带到我面前，告诉我，她会演奏乐器。
“会哪一样？”我问。
“竖琴。”
“竖琴？”我似信非信，不由得一声惊叹！我知道这是一种高雅的乐器，难度很大，掌握是很不容易的。但她居然会弹。
我有点替她惋惜，赵琳，你是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啊！但我不便去了解她的这一切。
“我们这里没有竖琴，小提琴会吗？”我斜睨着她。
她摇摇头，旋即说道：“不过，我可以学。”
“有信心，事就成功了一半。”姬队长鼓励道。
赵琳冲着姬队长笑了笑。
“好，你等着，我替你们买。”姬队长兴致勃勃。
兰天后，小提琴就到了赵琳手里，从起码的指法、弓法练起，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只不过十天时间，她竞能给舞蹈《阿里山的姑娘》配乐、了，那天晚上，在中队活动室排练时，要不是姬队长和罗干事在场，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真想跑上去搂抱她，亲她。~平时，除了参加出操，下地干活、排练节目，赵琳的空余时间全都花在练习小提琴上了。过了些时间，姬队长又把她跟我编在一个行政组。从此朝夕相处，在无数单调、枯燥以至苦闷的日子里，我们之间感情一天天交融。发展到最近，已是无话不说。除了早已离场的章霞，没有谁比她跟我更亲近的了。
使我难忘的是，几个月前的一天，溶溶月光下，我们两个在院子里散步，她靠近我；“芳芳--”
我目光一转，见她象是有话要说，便收住脚步，问道：
“小琳，有事吗？”
“嗯。”她嫣然一笑。
“笑什么？”我见她挺神秘的样儿，便想问个究竟。
“你自己知道。”
“瞧你说得多玄！咱俩说话还打离身拳？”“昨晚演出，你跟那个男劳教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真的！”我一惊。
“我能骗你？”她调皮地绉了绉鼻子，“而且，我已报告姬队长了。”
“……”我陷入沉默，心里惴惴然。
“不该报告吗？”她反问了一句。
“干嘛不先跟我说说？”
“你真的相信了？”她吃吃笑着，“其实报告是应该的。但转而一想，反正，他已解教回去了。而且，你们象是本来就不认识。”
“啊！你并没有报告？”我急切地抓着她的手，瞅着她。
“对啦！我心里琢磨你并不了解，当然也谈不上爱他，只是心里闷得慌，是么？”
“小鬼头--”我骂了她一句，心里却感谢都来不及哩！“不了解别人，尤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往往最容易吃亏，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芳芳，这方面的教训真够多的了。”
“……”我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这些想法，从昨天憋到今天，不说，心里不是个滋味，说错了，你要包涵一点。”
“啊，不，赵琳，我应当感谢你才对呀！真的，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
“是吗？”她凄然一笑，“在这个世界上，命运派定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说着，她转身急急地走了。
自此，我们晨昏相见，仍象姊妹般地亲密。然而，我跟她毕竟不是姊妹稠！我明白，结拜姊妹，什么“大姐”、“小妹”的，曾经是导致我们当中一些人的团伙犯罪的因素之一。我不就是‘美人痣’拉下水的吗？这种封建帮派意识在农场是没有市场的，绝对不允许。只是，在我心中，倒的确是以一个姐姐的情分待她的。
我从K市看望母亲回场，为评选“改造积极分子”一事，找过赵琳，把准备向姬队长认错的打算告诉她。我说：“那天晚会上的事，我不说，你也不会说的。那么，中队的人谁也不会知道。可是，想想干部在我们身上花那么多心血，总觉得隐瞒这事不好。”
“是这个理。”她沉吟一刻，“只是时间拖得太久了……”
“干部不会计较这一点的，自然，责任全在我身上。”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样吧，你先跟姬队长认个错，而后，我再找她。总归，这样相瞒的事，我们今后不能也不会再干了。”说着，她手直摇，象急于摆脱什么似的。
……这些往事的片断，一直让人难以忘怀。如今，就要分离，面对可怜可爱的小琳，我该怎么办？
我感到大脑的贫乏，一时，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鼓励她，不知该给她留下什么样的话？我没有章霞那样精细，为这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下午，我去找姬队长，把自己跟赵琳的事统通对她说了，祈望着她的指点。
“为何一定要认姊妹呢？”姬队长平静地说道，眉尖微蹙，仿佛打了个浅浅的问号。
“不是结拜，是一种感情的驱使。”我赶忙解释。
“是怜悯、同情，还是理解？”
“是相互理解，”我说，“姬队长，您知道，她是孤单一人，我相信今天的社会不会抛弃她。可是，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还有多少未知数等待着她去探索、追寻啊！”
“你不也一样吗？”
“但我终究要比她大几岁，我自信能承担起一个姐姐的责任。”
“可你只为她一个人尽责。”
“如果可能，我想为更多的人尽责……”我急于表白自己的内心，甚至没有去考虑自己的能力。
姬队长想了一下，掠了掠被春风撩乱的一绺头发，露出秀气的前额，望着我：“坦率地讲，我不赞成什么认姊妹的作法，不过，你们是一个特殊的例外，希望你们不要注重形式，更不能重复过去错误的做法，而要以真正的姊妹之情，相互帮助，携手前进。”
“姬队长，您同意了？”我激动得眼睛发亮。
“这事，心中有数就得了，不必声张，要注意影响，唼？”
我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离开姬队长，按照咱们中队的惯例，又去苗圃移了一株挺拔的白杨树苗，在屋后挖了个圆坑栽上，让它将我的依恋埋下，深深地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