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一天悄然流逝，单调、乏味、无聊。
今天的农活是摘蕃茄。
出发之前落了一阵瓢泼大雨，队里的瞿干事递给我一件塑料雨衣，脚下我套上单位给我捎来的胶靴。别的女孩一多半都打着赤脚，把裤管卷到了膝盖上面，唏，装腔作势，虚伪和拙劣的造假。
黑牡丹蔺娜走在队伍的前面，她是组长，统率着十个女兵，丫丫娄小燕也是其中之一。
蕃茄地离队部只有半里路。脚踏在打涩的路面上象是沾了胶一般，被咬得紧紧的，使劲一拔，带起一团泥，甩脱几下，这才能迈开第二步。我浑身冒汗，心中诅咒营，这就是劳教的味儿，真是受罪唷！
“跟上，跟上，保持队形，翁芳芳，快！”从前面传来蔺娜尖细的吆喝声。
“见鬼，也不看看天时……”我在心里嘀咕着。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兰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哟，台湾校园歌曲，谁的声音？娄小燕，亏她有这兴致，而我的心中却感到莫名的苦涩。忽然，她头一扬，对我说：“怎么样，高贵的公主，走在这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比跳舞厅、蹈冰场更有味儿吧！”瞧她那张狂的样儿好象并不把蔺娜放在眼里。
我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心中骂道：“没有教养的贱货。”
她象是有特殊的敏感，鼻子里哼了一声：“假正经。”
“请你放尊重点！”
“什么意思？”她眼里冒出一道凶焰。
“咱们差水不犯河水……”
“我上山早，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应该多多关照你，这点意思都不懂，死心眼。”
“得了，谁领你这份情。”我倨傲不逊地回答，此刻，把章霞的告诫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要香的不吃吃臭的，咹！”说着，她用肩头朝我一掮，我险些栽倒在一条水沟里。幸好，瞿干事从后面赶来，把丫丫克了一顿，她这才走开，但又掉脸向我投来利刃似的一瞥。
瞿干事紧挨我走着，问起我剐才冲突的经过，仿佛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呀，头上长角身上长刺，闹起来象个疯子，你避开她一些得了。”
“避开她，”不行。这是默认、迁就、忍让！事事总有一理，冲突又不是我挑起来的，明明是她找茬儿，能让她？怪不得小组以至整个中队的人都惧她三分，原来干部拿她也没法儿。可我，绝不吃这一套。容忍有一定限度，不管她多邪，我迟早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雨渐渐停了，云缝里洒下几道夏日酷烈的阳光，干了个把钟头活，我的喉咙里象在冒烟。这时要在家里，便可以喝上冰镇桔子水或酸梅汤什么的，但无情的现实，使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直起腰来，用手帕擦了擦汗淋淋的脸颊。忽然，从蕃茄的竹竿支架间，我看到前面畦地里，丫丫摘下一只鲜红晶亮的大蕃茄，“噌噌”在身上擦了两下，便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她有意地把声音咂得很响，向谁示威似的。
周围的眼睛都注意到了，可是，谁也不吭一声，稍歇，蔺娜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丫丫，只能吃这一只啊！”
“快吃，姬队长走过来了。”有人象是在替她放哨。
等姬队长果真走了过来，她已经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娄小燕，”姬队长总是叫她的名字，“你胸前怎么有那么多蕃茄籽？”“砸烂蕃茄玩的。”丫丫头一摆，轻松地一笑。
“这有什么好玩的？”姬队长似信非信把头转向黑牡丹，“蔺娜，你说是怎么回事？”
“对咯。”蔺娜不假思索地颔首称道。
“不对！”我忍无可忍，“是她偷吃了一只，全组的人都可以证明。”
“的确是这样。”章霞接着说。
“蔺娜，你应当说真话。”姬队长神情严肃。
“天太热了，人干渴得难受，”蔺娜在替丫丫圆谎，“她只吃了一只，不多，就一只。”
“娄小燕，劳教人员手则你象是忘了，你这是什么行为？今晚的小组会上，你要对照检查。”姬队长沉吟片刻，“蔺娜，身为组长，你没有尽到职责，也得在小组会上作自我批评。”说完，她转身走向另外一片蕃茄地。
冲着姬队长的背影，丫丫鼻梁一皱，噘了噘嘴，轻蔑地哼了一声，大模大样地从筐里又拣了只大蕃茄，照旧“噌、噌”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正准备往嘴里送时，蔺娜一把夺了过来：“小燕，我求求你，别，别……”她急得差一点都要哭了。
“好吧，给你点面子，要不，你这个组长准得撤了。”丫丫油滑地一笑，而我心中却憋闷得比死还要难受。
上午十点，我们组包的这片蕃茄地，已经采摘一遍。肥硕的蕃茄装满了一筐又一筐，大伙儿连伸腰、擦汗都顾不上，急冲冲抬着往队部送。
章霞想跟我搭档，不料有人把扁担伸向她的箩筐，章霞歉意地看我一眼，十个人抬走五筐蕃茄，最后，地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终因刚才的“汇报”而受到了惩罚，只得用扁担，找了两只小筐挑起来。活是人干的，硬撑我也得做给她们看看。
天，阴沉沉的，流动的乌云笼罩四野，仿佛向我身上压来，肩上是七十斤重的担子，地上尽是烂泥，我双手托着肩上的扁担，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愈走愈觉得扁担沉重，象是嵌进了肉里，汗水濡湿内衣，贴在脊梁上，我咬紧牙关，向队部走去。
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作响，大雨将至。泪眼模糊了眼前的路，腰压得象张弓，突然，一个踉跄，我摔倒在地上，一只竹筐压在我腿上，蕃茄撒了一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象只泥猴。
“呵哈哈，”一阵尖厉的笑声向我袭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丫丫的声音，她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后脑壳象是有眼，见我摔倒，乐得直嚷，“我才吃了一只，而你，却跌烂了几十斤，好啊，看谁的罪过大吧！”
我低头拾着蕃茹，不予理睬。
“泥猴，泥猴，哈哈哈……”挑衅的声音继续向我耳朵里灌。
“田桂芬，你留下帮她拾拾，其余的人先把蕃茄抬回去。”
蔺娜布置着。
“橡皮糖，”丫丫向田桂芬嚷道：“你甭管，怕她不拾？一哼！还揭发小娘哩，没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幸灾乐祸地叫着，嗓门越来越高。
“小燕，你也太不象话了。”章霞忿忿不平。
“要你管。”丫丫一步不让。
“小燕，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蔺娜象在祈求。
“她这样做对不对？你说，你说。”丫丫逼向蔺娜。
“她有错，但并不能因此抵消你的错。”章霞实在憋不住。
“你不要逞能，我是问蔺娜。”丫丫双手叉腰气势汹汹。
“这里不是评理的地方，谁是谁非，回队再说。”蔺娜怕纠缠下去，手一招，带着人走了。
羞辱，使我的心一阵阵抽搐，我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往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想想真够倒霉的了，跌倒的地方，偏偏有堆鹅卵石，足有半筐蕃茄趺烂，这个祸闯大了，岂是娄小燕好比的，我不仅因此失去了批评她的权利，连为自己申辩都不可能了。我为什么偏要挑两筐呢？憋气？露一手？好胜争强？这会儿，我方寸已乱，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