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农盛军。他没有别的城里男孩子的那种傲慢和清高,不像别的知青那样对农村人有种或多或少的蔑视,他很会珍视别人的情感,甚至很会体恤人。这方面,她和她的家人的感受就特别强烈。
这段时间有些乱套。
请假的人越来越多越频繁,包括组长朱晓东本人也时不时往县城跑。大炮因为老爹在公路段做领导,就经常到附近道班讨要炸药来炸鱼。起先是晚上炸,后来大白天也炸,鱼吃不完了就叫李明拿出去卖。有人发现了就反映到大队,大队又反映到公社。派出所下来警告了他一顿,他就想不通。怀疑是知青点哪个人捅上去的,便时常借酒装疯,指桑骂槐,弄得鸡犬不宁。
有一天,炊事员白小雪竟把饭瓢甩了,接着到公路边拦了部货车,一走就是一个星期。小斗村边的这条公路,一头连着县城,一头连着地区,谁也不知道白小雪是去了县城还是去了地区。回来后她说她见到了公鸡,他正跟师傅学开车呢。她见不见着公鸡并没有人感兴趣,大家对一切都很无所谓。她不煮饭了大家就又轮流来煮,其实煮饭比做工轻松多了。
大家都在疯狂地玩锄大地,这是扑克的一种玩法。这段时间,什么升级、争上游、十点半都不好玩了,不刺激了。锄大地就很能让人兴奋。
锄大地的传播者是不常在点里的麻杆王强。他时常把外头的一些新鲜事物传播进来,让大家模仿。比如蓄长发,穿牛仔裤,喝啤酒之类的。其中最杰出的贡献是带回来了一台单喇叭的日产三洋牌收录机,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令大家如痴如醉。音乐一响,麻杆就旁若无人地扭动身体,很有模有样。一些人就渐渐跟着他扭。然而,三洋机是跟着麻杆去留的,他人一走,点上的摇摆舞就跳不起来了。
七十斤是首批迷恋上锄大地的分子,然后是黎兵和白小雪。麻杆不在时,农盛军和龙玉堂就是替补。先是玩蹲、喝凉水,后来就赌烟。白小雪赢了烟就送给麻杆,说:麻杆我够爱你了吧?麻杆立即送了个飞吻给她。再后来就开始玩钱了,不过玩得很小,一分抵五分钱,多的一分抵一毛钱。赢者手舞足蹈,输家则愁眉苦脸。不过,一般都是有输有赢,不至于伤筋痛骨。
和男人玩牌,呆在一起,都使白小雪兴奋和躁动。不经意的拍拍打打,近乎淫荡的嬉笑怒骂,都使她得到些许的满足。但是,对于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给男生写信的她来说,情欲的过早萌发使她的肉体随时随地都可能膨胀出另一种欲望。那是一种肉体的渴求。近些日子,她的这种欲望几乎是不能自持了。
这是个月夜。白小雪说有件事要求教于农盛军,就约他出来。他们一直沿着公路边漫步。
从来没有单独和女孩子夜晚到野外来的农盛军多少有些紧张,心里头边走边不停地打鼓。他不太明白白小雪在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事,刚离开知青点不远,他就开始急了:找我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吧。
白小雪说:走远点再说吧。在这里让人看见多了不好。
农盛军说:等会他们会找我的。
自小雪说:少跟他们玩,男人和男人玩多没意思!
农盛军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和白小雪肩并肩走出村道,来到公路边。
公路上没什么车来往。月色下的公路白晃晃地向前延伸,路边有一些树,影子斑斑驳驳。
农盛军很想在没有树影的地方走,可白小雪不让,她拽起他就往影子下面钻。后来,他们来到了公路上边的一块草地上。他心想,她可能有话要和他说了。
但白小雪仍然没有马上要和他说正经话的意思,她叫他站着,自己却忙于去折了些树叶来。铺陈在地上,说:坐吧。
他不想坐下来说话,有些犹豫。
她忍不住狠扯了他一把,说:我又不是老虎。
农盛军来不及反应。不知怎地坐在了白小雪的身边,而且贴得很近。他闻到了从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异香。他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喉咙在这一瞬间干燥起来。
你这个人真规矩,我都有点怕你了。白小雪娇柔地说。
农盛军还没有从那种奇异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便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嘴里有些呢喃:你说什么?
白小雪说: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难道不知道有人喜欢你吗?
农盛军摇头说: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会喜欢我呢?他说。
你呀,她的手指在他的头上轻戳上一下,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她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拿捏着,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真让农盛军惊吓不小,他急忙掰开她的手,说:这样不好的,白小雪。
她又一次攥住他的手,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他。
我们交个朋友吧。她几乎是哀求道。
对白小雪的风流史农盛军早有所闻。她还读小学六年级就会给男生写信,上初中时因传抄淫书《少女之心》被学校查获,高中两年就谈了好几个朋友,有个体育老师犯奸淫罪,其中就有她的份。因为不同班,平时他几乎没跟她有什么往来,也极少说话。到知青点后,他们也只是一般交往,想不到自己现在会和她来到野地里。
农盛军顿时涌上了一种被骗的感觉。他不想和这样一个有过不良传闻的女人有什么情感瓜葛,更不想让她缠住自己。于是,他又一次掰开她的手,猛地站了起来。白小雪眼看一时无法打动农盛军,想到自己暗恋多时的人竟是这般绝情,就禁不住嗓子眼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他刚想撇下她迈步离去,却被她伤心的抽泣声镇住了。僵立了一会,他忽然觉得这样把她遗弃在这荒野里有点不像是男人干的事。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先把她哄回去,免得出了什么事自己担戴不起。
起来吧,我们回去。他不软不硬地说。
白小雪听到这话,反而哭得更伤心更大声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涕俱流。他还没有单独面对一个流泪痛哭的女人,便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他想今晚是倒霉透了。
哭了一会,白小雪忽然自己止住了哭。她掏出手帕在脸上抹擦了一下,然后破涕为笑道:你看我太脆弱了吧?
农盛军心里又打了一阵鼓,想,你莫再吓我了,我怕你呢。
我肯定吓着你了。她站起来平静地说:我不过是想和你做个朋友,不会把你吃了的。
农盛军在心里说做个朋友也不行。嘴上却说:我们都还太年轻,不好的。
行啊,等你老了我才和你交朋友,行了吧?
说完,她又自言自语似地说:唉,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
在她眼里,农盛军一定是个不会开窍的傻瓜,送到嘴边的肉都不肯咬一口。想想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她便有些不甘心。忽然做出一副可怜状,移到农盛军跟前,说:能抱我一下吗?
他稍作犹豫,心想抱就抱吧,自己还没抱过女人呢,反正没人看见。还没等他抱她,她就先扑进他的怀里了。他又闻到了刚才那种奇异的香气,便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拥揽了她一下。她就很沉迷地发出一种小兽般的欢叫声。
吻吻我。她几乎是梦呓似地说。
第二天,白小雪整天都呆在宿舍里蒙头大睡。傍晚时分,她匆匆地塞给农盛军一封信,没说什么就走开了。七十斤眼尖,悄然走过来,诡谲地说:哎,你是她第几个白马王子啊?
农盛军不愠不怒,笑道:下一个是你了。
白小雪的信不长,意思是他很可爱又很冷漠,不懂珍惜爱情,是个傻蛋……她既然得不到他的爱,就永远不会再打扰他,衷心祝他幸福。从今以后,她就要变成了另外一个白小雪。希望他不要怜悯她,也不要嘲笑她……最后是谢谢他的吻。
看完信,农盛军便有一种搬掉了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的感觉。但一想到她那条温软而滑腻的舌头,他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响嗝。
晚上,公社派出所的两个干警来找知青们的麻烦。称根据举报,小斗知青点的个别知青,圩日扒窃了一位苗族社员一百二十块钱的卖猪钱,希望这个知青能够主动交还脏款,不愿当面交也可以给人家寄去。
干警还对事不对人地警告说,这段时间,小斗村的治安状况每况愈下,广大贫下中农反映十分强烈。炸鱼风屡禁不止,小偷小摸时有发生,有人用钓钩不仅钓社员群众的鸡,还钓狗。更严重的是聚众赌博……干警说,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决不容许败坏社会风气,否则将绳之以法。
连续好几天,知青们都像得了谁的号令似的,没有一个出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大家有的睡觉,有的从中午喝到晚上,猜码划拳此起彼落。所有的狗都被杀掉了。有人提出叫农盛军去把花狼杀掉,他几次来到李金禄家门口,花狼都摇头摆尾地和他亲热。他最终没能下这个决心。为了对大家有所补偿,他特意赶了三十里山路,到苗寨去买回了一头黑山羊。
知青们是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之后,才不约而同地采取这次行动的。这个千真万确的消息说,实行了近十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到此为止,一度轰轰烈烈的运动偃旗息鼓了。这个消息犹如核爆炸的冲击波震撼着每个知青的心。
对于农盛军他们来说,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也来得太早了。命运就那么无情,偏偏把他们置于这个刀口之上。他们,很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批知青!这是一种无情的裁决,也是一种捉弄。
几个女知青既委屈又伤心,哭得双眼发红。黎兵和大炮几个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吐一阵骂一阵。把来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的社队干部骂得狗血淋头。干部们见势不妙,只好退避三舍。
这些天,只有一个人仍像往常那样,对局势无动于衷,他就是处变不惊的七十斤。他的镇定自然引起了龙玉堂的不满。一向对七十斤惟命是从的龙玉堂,居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那本《中国文学史》扔到一边,愤懑地说:七十斤,请你尊重大家的情感!
七十斤又把书捡起来,说:你们又哭又闹的,关我卵事!
龙玉堂说:你太自私了,真叫人失望。
七十斤说:还是面对现实吧。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就快点跟我复习!
两个人的对话被农盛军听到了,他默默地站在门外。七十斤的话像一根棍棒,对他猛然一击。他认为七十斤是对的清醒的。
当晚,他就给远在南宁的亲友写信,希望他们尽快找一些复习资料寄来。第二天大早,他就一路飞车回县城,去把学过的所有初高中课本都带回来,开始一头扎进书本里去,准备迎接高考。
这期间上级又分下来三个招工名额。一个是去铁路,据说是开火车;另两个是县供销社,其中一个规定是招女知青。
最有诱惑力的是开火车的那个名额,去得远,又有意思。开火车的活一定比开汽车的公鸡过瘾,还可以走南闯北。这个名额自然成了大家凯觎的焦点。进供销社的另一个名额是戴帽给王强的,县里很需要他去打球。这是迟早的问题,所以王强显得很平淡。贫下中农早都想送他走了,只是苦于没这个机会。
实际上,这次需要贫下中农决定命运的只有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男一女。开这种会时社员们总是很兴奋,很快意。他们就像法官,定夺着每个知青的去留。同时他们也感到很为难,送谁留谁都是一次很矛盾的选择。把表现好的都送走了,留下来的调皮捣蛋鬼准会坏事。要是把调皮捣蛋鬼先送走,既便宜了他们,又委屈了那些好的。因此很有些左右为难。
比如现在这两个人。如果送差的当然首推大炮和白小雪,这是不言而喻的。很突出的人虽排不出来,但比较好的像朱晓东、农盛军、龙玉堂等也有好几个,再说陈丁和赵小毛的烟大伙也没少抽。这些人谁去都合适。
想不到最后就分成了两派,一派同意推荐朱晓东,一派推荐农盛军,而且旗鼓相当,不分高下。这种推荐大体只靠平时的印象,无需太多的理由。队干们都觉得很挠头,指导员张先明比较看中朱晓东,具体也没说出什么特别的优点。而队长则倾向于农盛军,他认为他虽然不是组长,但做工很老实很卖力。
最后队干们只好决定把矛盾上交,由大队和公社取舍。殊不料农盛军却站出来说:这个名额给晓东吧,我以后再说。
农盛军的表态很让支持他的人费解,但他主动留下来大伙觉得也不是件坏事。
想进县供销社的女知青要数白小雪了,这其中就有王强的因素,再就是她实在很不愿意继续呆下去了。繁重的农事和枯燥无味的生活都使她惧怕。在开这个会之前她就逐个地找其他女知青苦苦哀求,希望她们能把这个名额让给她。看见她死搅蛮缠、可怜巴巴的样子,几个女知青都表示不和她争这个名额。她还特意买了几包糖果饼干逐个到队干家去造访游说,希望他们能放她一马。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白小雪脸上又现出了少有的妩媚。她特意选了一个村姑们集中的地方坐下,和她们甜言蜜语,笑声不断。然而,推选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贫下中农雪亮的眼睛终于把她的美梦粉碎了。喜欢操纵会议结果的男人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女知青李妮的名字。这一结果很令队干们难堪,指导员张先明再三提醒大伙要慎重考虑,这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他还列举了白小雪自从担任知青点炊事员以后,如何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后来担任生产队保管员了,一颗米也没往自己兜里装的事实,敦促男人们改变主意。但会场又出现了沉默。
眼看没什么指望的白小雪终于接受不了这无情的判决,双手掩面哭着冲出了会场。
农盛军把招工名额让给了朱晓东之后,他就被指定为小斗知青点的组长。这时候,县里新上马了一些水利建设工地,大量召集农村青年劳力参加专业队赴工地劳动。小斗生产队被召上工地的二十名队员中,有半数是插队知青,半数是回乡知青,李玲玉也名列其中。而农盛军和七十斤、白小雪等人则留在队里。
专业队离村不到十天,农盛军就收到了一封李玲玉的信。信上说,她对他的人品和为人表示非常敬慕,尤其是把名额让给别人的举动令她感动。还说以前她没有真正了解他,甚至误解他,都是因为她的幼稚和误解。希望将来他能多多关心帮助她,共同进步并携手前进。最后还拜托他经常去她家去看望她的父母和妹妹们。同时,她还热切地希望收到他的来信。
从未出过远门的李玲玉在远地他乡,不仅表达了对家盛军的怀念,还表白了对他的爱慕。这使他拿信的手禁不住有些打颤。
看完信后,农盛军还对李玲玉的文字表达能力感到有些惊讶。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女孩,有这样的文字水平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他怀着钦佩的心情把信拿给七十斤看,七十斤也赞不绝口。继而用一种戏谑口吻说: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一封情信么?
农盛军就很暖昧地把七十斤整个人拦腰抱起,做出要将他扔出去的姿态。说:你他妈的别惟恐天下不乱!
白小雪终于出事了。她是到地区医院去做人流手术时被发觉的。事情很快传回到了县里的关部门,有关人员觉得事关重大,急忙派人到地区医院去找她谈话,结果一无所获。
因为她肚子里的胎儿已长到四个月,反应明显,所以心情非常压抑。她坐在病床上以沉默和哭来对付县里去的人,令他们束手无策。后来县里去的人经请示后决定先让她做了手术,然后再挖出那个给她下种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