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声越响越大,越响越近,狭窄的河谷倾刻间震荡起来。农宝田的目光始终向下游盯着,拐角处,一个高大而丑陋的物体出现了,并且徐徐将身体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那是一条小房子般大的木船,在这没有航道的河流里航行,它显得小心翼翼,速度不是太快。笨重的船身在机器低沉的吼叫声中缓缓上移,船的两旁掀起了层层波浪。
农宝田把竹筒饭烤熟时,船驶近了,他看到了两个传说中的洋人。一个站在船首,手里提着一件式样怪异的武器,脖子上挂着一只有两个圆筒的东西。另一个缩在船尾机器冒烟的地方,只露出半截身体,他们在不停地打着手势。船体有几个窗孔,但看不清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站在船头的家伙长发披肩,赤裸着上身,一片黑茸茸的胸毛爬满了他厚实的胸脯。
船停靠在离农宝田不远的浅水里,船头那个高大的家伙放下了一只木梯,笨拙地爬下来,趟进齐大腿根深的江中,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农宝田走近来。
此时农宝田几乎是僵着身体蹲在那里,火堆熄灭了,只剩几缕摇曳的青烟。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对方,额上脸上都沁出了密麻的汗珠。洋人走出水面,大步地朝农宝田走来,刷刷的脚步声一阵阵地压迫着他的心房。
船首又钻出了一个装束相似的洋人,他把两个圆筒套在眼上,不停地朝四周观望。走近农宝田的那个洋人嘴里叽哩呱啦地对他说着话,但他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有些惊惶地地盯住对方,汗也顾不及抹了。
洋人很懊恼地摇摇头,转而对搁在一旁烧得焦糊的竹筒产生了兴趣,他看了一阵之后,便对农宝田做了一个劈开的手势。农宝田有些忐忑地瞥了山毛驴藏身的地方一眼,拿起了刀。他真想冷不防砍了眼前这家伙一刀,但他顾忌着船头上的另外那个家伙,也不知道船里还藏有多少人,更不知道山毛驴瞄的是那一个。
他终于镇静住自己,破开了一个竹筒,露出焦黄的米饭。洋人惊叹着瞪大眼睛,正要俯身看,船上的那家伙忽然朝他喊了一声,他迟疑了一下,看看农宝田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的刀,略有警觉地走回船去。
船里又冒出一个洋人,他只穿一条裤衩。刚爬上船的家伙也脱掉了衣服。两人甩手踢腿地做了几个动作,好像是要下水。
不一会,最后从船里钻出来的那个洋人摆了一个架势,很用力地往上游的江里扔了一个东西。随着轰隆一声炸响,江水腾空成柱,又哗哗撒落。刹那间,略微浑浊的江面上泛起一片白。农宝田猛眨了几下眼,才看清是一大片的死鱼,密密麻麻地推挤在一起。他第一次看见死这么多鱼,就急忙扯下衣服,噔噔噔就往水里跑。不料,一直站在船首的那家伙大喝一声,用枪口对准他,并示意他后退。他只好愣怔怔地站了一会,就回到原处。
长发洋人和他的同伴在江中边游边捞了一会,就往船上拖回两大网兜鱼。剩余的鱼如木叶般地向下游漂去。
洋人的船停泊了半个时辰,才又慢吞吞地向上游行驶。这期间,农宝田一直像个木偶似地坐着,不敢轻举妄动。恨得在芦苇丛里憋着的山毛驴咬牙切齿地跃将起来,朝没有船影只有响声的上游叭叭地打了两枪。
狗日的,多可惜那些鱼,都流走了。农宝田忿忿然。
山毛驴不说什么就脱得浑身赤条条的,像条鱼一样跃入水中。不一会,他露出了水面,双手各抓一条鱼,嘴里也衔着一条,一一往岸上扔后,又潜入水中。
这次遭遇使农宝田和山毛驴对洋鬼子恨之入骨,他们发誓要寻找机会报复一下。
时隔不久,洋船终于从上游满载而归。和农宝田他们相遇时已时近黄昏,洋人走不多远就停泊过夜,因为河道太窄,急弯也多,没法在夜间航行。
洋船选择在一处水面宽阔、平缓的地方抛锚过夜。农宝田和山毛驴刚吃完晚饭就离开住地,赶往下游。他们拐了几个河湾,终于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泊在江中。为了免遭袭击,洋船没有灯火,却有一些说话声从船上传出来。
山毛驴他们在的岸上计谋了一阵之后,就决定立即动手。他们把带来的三只公鸭捆住双脚,扔在芦苇丛里,然后由农宝田先从上游凫水贴近船头,山毛驴见他已到位,就当当当地连打三枪。
这三枪不仅惊吓了船上的洋人,也把三只鸭吓得又叫又打扑腾。打过枪,山毛驴早已潜进水中向船尾游去。
船上的洋鬼子们听到枪声,以为是遭到了袭击,急忙朝岸上打了一阵枪。当他们发现没有被还击时,才停止射击。但岸上的扑腾声和说话声又促使他们继续长时间的射击。
紧贴在船头上农宝田听出了至少有五支火器在射击,其中还有机枪的吼叫声。
正当洋鬼子们不顾一切地射击时,山毛驴已经从船尾跃起身,摸上了船的另一边,借助射击时发出的亮光,他已经成功地从窗上探进去半个身体,先将一条水律蛇从袋子里放出来,从窗边摸到了几件东西,一一装进袋子里,然后爬回船尾下水。
这时候,农宝田已经潜入深水,把锚拔了起来,悬挂到锚链上。洋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向下游漂去。
闹了这一次,算是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当农宝田和山毛驴每人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提着战利品兴冲冲地回到住地时,哑巴正神情紧张地盼着他们呢。
这是农宝田反复讲了无数遍的一段故事,也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人生片断。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几乎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高昌建。
他叙说得很吃力,不时被一阵阵的咳嗽打断。高昌建像一个贪婪的魔鬼,一边不断为他倒茶,一边笔记。不知不觉间,农宝田说话变得语无伦次。后来头一歪,竟睡着了。他的睡态很像断了气的人,要不是还有些轻如游丝的鼻息和从半张开的嘴里流下来的涎液,高昌建准以为他死了。
从傍晚到深夜,农宝田都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叫饿。他坐在火塘边的竹椅上,神情有些恍惚,不时喃喃自语。
高昌建和刘洁边看电视边陪老人坐到零点十几分,就抗拒不住瞌睡先上床了。农宇也哈欠连天,不住地打盹,秀英见他打熬不住,就送他去睡。
火塘边只剩下农才旺陪着农宝田,他感觉到了曾祖父行为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心头不由地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在秀英离开火塘边时,他就提醒她先别睡,快些回来。
我堂叔农才旺是我们家族叔辈中年纪较小的,除了他弟弟农才成,就数他年纪小了。他父亲农兴朝成家较晚,到他也晚,三十出头了才有个农宇。
因为农宝田眷恋乡村,不愿到城市生活,而且选择和他住着养老,农才旺一直感到是一种荣幸,是一种信任。如今看见老人举止有些反常,他就不禁有些紧张,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旁边。
阿公,猪脑我你煮好了,趁热吃吧。农才旺双手举起碗勺,又一次劝道。
农宝田眨巴着那只浑浊凹陷的右眼,吸着鼻问:猪脑,是什么味道?
农才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一会,才说:很香的,吃吧。
哼,留给你两个奶奶吃,她们姐妹都来了,到半路了。依达和依月来接我啦!
奶奶她们,已经祭过了。农才旺小心地说。
农宝田的一只手在眼前挥了一下,又挥一下,说:才旺,帮我打死这只臭苍蝇,烦死了。
农才旺睁大眼睛搜索了一会,灯光下哪有苍蝇的影子呢!可农宝田的手还是不停地挥舞,驱赶。
这时,秀英回到火塘边,看见老人在不断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不免有些惊愕。她凑近丈夫的耳边,细语道:阿公怕是病了。
才旺放下碗勺,把秀英拉到一边,吩咐她去把在村里的亲戚叫来。她找了一只手电,就出去了。
才旺,我的望远镜呢?农宝田的手继续摸索着。
才旺赶紧把挂在他身旁的望远镜递到他手里。他抖索着把望远镜举起来,说:扶我出去看看。
才旺大声地告诉他说天黑了,看不见了。他不相信:刚才还有太阳,现在就没有了?哄我吧!
才旺只得替他拿着望远镜,将他搀扶到到大门口,打开门让他朝外看。面对黑夜,他默立良久,才说:带我去拉一盘尿。
农宝田由农才旺撑着在黑暗中站立了十来分钟,却没有拉出什么来。于是就从他喉咙里滚出了一声骂人的话,尽管声音含糊,但才旺仍然听出那意思很下流。
约十多分钟,秀英回来了。她用力地搓着脸,说:冷死人了。才成又喝醉了,恐怕起不来。
农才旺听了即刻铁青着脸,显然他很不愿意听到有关弟弟才成的这类消息。
别的人呢?他对其他亲戚的姗姗来迟也感到有些不满。的确,年老多病的农宝田曾经多次发出了病情危急的通报,可每次大家一凑到一起他就又转危为安了。有几次还惊动了远在南宁、北京的家人,大家千里迢迢地回来,他却又好起来了。如此多次的告急,大家便不再当成什么急火的事,一般都不是马上就赶来,而是磨磨蹭蹭地来,或者干脆不来。
三伯也回来了,三父子还吃宵夜呢。盛军也叫到了,说马上来。
三伯即农才立,我父亲的亲哥。原先在南宁的一个剧团拉二胡,六十年代初期精减机构,被下放了回来。后来娶了个农村妻子,生了盛文和盛章兄弟,如今在镇文化站做事。
忽然,农宝田嘻嘻地一阵笑,说:你们不晓得吧,山毛驴是挨女人捏卵泡死的。
农才旺和秀英无言地相视一眼,秀英有些难为情地避开了。
妈个卖X的,王文峰这个杂种,想整死我,要把望远镜抢走,我不叫才君枪毙他,算他命大。妈卖X的,他老婆不偷队里的玉米,不让我的望远镜看见,也不关我卵事。
农宝田经常对许多往事耿耿于怀,使才旺感到惊奇的是这种时候他仍然记忆相当清晰,连人名也记得清楚。
门被撞出一阵响,随即歪歪斜斜地走进一个人,才旺定神一看,见是才成,也不招呼一声。才成径直坐到火塘边的一张椅子上,边打酒嗝边问:阿、阿公又病了?我看、看还精神嘛。我走到、到外头还听见他、他骂人。
农宝田瞥了一眼醉醺醺的才成,气得浑身颤栗,摸索着要找火钳,没找到。才旺赶忙过去扶他,转身对才成说:你回去吧,阿公不想见你。
出去,出去!农宝田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门口,你这个醉鬼,我要死了也不想见你!
农才成只得站起来。我早就困死了。好,好,老子去睡觉。哥,给手电亮亮路。
他走了一会,农才立才和盛文、盛章打着手电进来。
阿公不要紧吧?我黑了才到家,说吃了夜饭就来看阿公的,农宇妈就去叫了。临近退休年龄的农才立穿着一件有些脏腻的呢大衣,一进屋就过去用手摸摸农宝田的额头,又用电筒照看他的眼睛,再把了一下脉。做完这一切,农才立才坐下来说:脉搏有点快。
我们家什么人不缺,就缺个医生。盛章说。
才成叔不是学过给猪打针吗。盛文说。
哼,现在,他恐怕连公猪母猪都分不出了。才旺有些来气。
农才立摆摆手,像个乐队指挥似的,那兄弟俩就不吱声了。
农宝田神情木呆,眼睛盯住盛文坐的地方,两片嘴唇不停地张合着,似是在小声地和什么人交谈。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农才立的双眼时刻注视着农宝田的脸。
他和小高谈了一个下午,后来睡着了。醒来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什么也不想吃,说话话头很乱,不过很清楚,什么人的名都记下来了。才旺说。
农才立听了又用手掌在农宝田脸前晃了一下,试看他的反应。
我看得见的,我的眼睛厉害得很,不用望远镜也行,嘿嘿。农宝田天真地笑了起来。
正说着,又一阵皮鞋声响进院里,农盛军推门而入,紧跟着跃进一条大狼狗。狗一进门就想四处乱窜,却被主人手里的皮绳牵制住了。农盛军将狗绑在门边上,呵斥一声,狗便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嗬,叔回来了。老祖又生病了?农盛军撕开一盒红塔山香烟,将烟一一递给大家,随后视线落在农宝田的脸上。
这次好像病得和往常不一样。农才立说。
盛军从大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纸盒,递给农才旺。这是一支老参,托朋友从东北搞来的,给老祖熬点汤喝吧。最好马上熬。
以前皇帝吃的都是鹿茸人参,也没见几个长寿。盛章是小学教师,凡事都喜欢论理,这时又不冷不热地说话了。
盛军天生有一股傲气,见盛章抬杠,自然放不过,就笑咪咪地盯住盛章的脸,说:弟,枉费你是个抓粉笔的,你知道皇帝有几多个老婆么?皇帝少哪一晚不和女人睡?他们能长寿么?
我是说不要迷信药物,还是靠抵抗力,身体素质。
那你认为这五百块钱一支参就和萝卜干一样了。?
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高低干什么!农才立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农盛军是我的堂兄之一,他是我三公农兴良的二儿子农才文的大儿子,虽然晚了一辈,却和农才旺差不多年纪。他是县内一个小有名气的老板,是我们家族中的首富。
毕竟是有一把年纪的人,农才立比起在场的其他人显得更有处事经验。他一边吩咐盛章找药罐来熬参汤,又一边叫才旺把香炉搬出来,燃上香,准备为农宝田祈祷一番。
农宝田看见有这么多孙子在身边守候,忙碌,情绪也稳定了许多。他轻缓地呼吸着,挺有精神地看看这个,瞄瞄那个。
才立恭敬地伫立在祖宗神位跟前,轻声地说了一些请求祖宗保佑,快拿刀枪来把进入家里的野鬼邪恶之鬼赶出门去,让农宝田健康长寿之类的话。说完又回到火塘边坐下。
你们煮点东西吃吧。农宝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