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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母亲

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的胆子反而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仆都不重要了。一层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 。

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记得。”“她死了。”“怎么死了?”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不知道。”“他也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阻止?”“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

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他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被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

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屈伸着,抓挠着······

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练。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飞来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凶猛地扑到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很多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什么是京剧脸谱?”“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部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部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无言的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把那饮水机卖掉。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特别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谦卑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随便唱着玩儿。”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你经常打电话吗?”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我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他愣了愣,说:“好啊······”我说:“010-23450773.”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9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你还想要什么?”“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为什么?”“不为什么。”“肯定为什么。”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我要它干什么?”“擦眼泪啊。”“我从来都不哭的。”“你妈去世你没哭?”“谁说的?”“听说的。”

“我妈没有死。”他的口气一下变得又冷又硬,“她很健康!”我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你妈挺可怜的。”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可怜什么?子孙孝顺,衣食无忧。”我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蹿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上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里的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也起身检查电源,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 。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我靠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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