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呗,”文天祥有些不服气,“你来破一破,破汗了,算你讲得对。”
说罢,挥剑行上就下,呼呼地使起来。水仙只是笑,不肯动手。曾凤理会女儿的心意,抚着连鬓胡子,扬了扬下巴:“你去破一破,让他长长见识。”
水仙解下随身佩带的日月雌雄剑,抽剑出鞘,喊了一声,奔上前。文天祥架剑相迎,接住她。水仙见正面封死了,就运用太极循环剑法,逗得对手兜圈子。文天祥的应变能力毕竟不到家,眼睛花了,渐渐看不清对方的剑锋了。水仙乘机向左虚刺一下,引开他的注意力,然后猝不及防一转手,宝剑闪电似的一晃,剑尖直指其咽喉。文天祥吓得身子往后仰倒下去。水仙心灵手巧,一个靖蜓点水,伸出粉臂扯住他,扶了起来。文天祥喘咻咻的,很不好意思。水仙的脸也涨红了,红得像罂粟花一样,羞羞答答偏开了脸蛋。曾凤抬起眉毛:“剑术易学难精,继续练吧,熟则自然生巧。”
水仙掠了掠额上的刘海:“但是必须讲究规矩,一招一式都不能乱来。我们练的是正宗峨嵋剑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哟!”
文天祥恍然大悟:“师妹,你说得好,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曾凤和水仙走了,文天祥却仍然呆在那里。水仙那像丝绸一样柔和的手指,有一种滑腻腻的温软的感觉,始终留在他的手腕和肩背上,还有一股从来不曾闻过的馥馥的幽香熏得他迷迷忽忽,好像醉眠花丛之中,又好像飘飘然踏进了云雾里。水仙也开始留意文天祥,时不时地偷眼瞅瞅他。每瞅一次,都叫她身心产生一种甜蜜的震颤和不可抗拒的引力。他那银盆似的明净而开朗的面庞,端端正正的品貌,都散发着男性的生命活力。宽广的前额下,一双星眼又黑叉亮,射出火一般的光焰,同时又像沉浸在深思和探索里面。他的肩头和胸部正在发育,还不够宽厚,却已蕴藏着充沛的精力和热忱。当他偶尔瞧瞧她时,眼神里也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少年的天真的友爱的情意。不久,水仙忽然说她闷得发慌,要和大家一起读书。曾凤想了想,同意了她的要求。念完《三字经》、《百家姓》和《女儿经》,父亲叫她读《四书》,她却偏要从《诗经》读起。翻开第一首诗,她就爱到了心里:“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写得多么好,多么有趣!她一见如故,无师自通,读了一遍又一遍。有的人不懂装懂,她恰恰相反,懂了装糊涂,凑到文天祥跟前去“求教”。
文天祥正正经经跟她讲解,她却嘟着嘴巴硬说他是九曲桥上拖毛竹~转弯抹角,没有把“好逑”的意思解释清楚,文天祥只好叫她去另问高明。
一气之下,她霍然而起,把凳子都掀翻了,借题发挥,说文天祥拉架子,瞧她不起,慨叹自己孤苦伶仃,含嗔带怨地自语着:“唉,可怜哇,没有知心朋友,没有人爱……”“这只是你的自我感觉,”文天祥劝慰说,“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
“谁爱我?”“多着哩:洙儿、应儿、璧儿、懿妹、淑妹……我们都爱你。”
“你呢?”“我当然爱你哇。”
水仙骤然快活起来,连蹦带跳,出其不意地扑到了文天祥的肩膀上。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又急又臊又不好掀开她。书斋门被推开了,文仪跨进了门坎。水仙往后一退,随手抓起一本书,倒着看起来。文天祥颈根一缩,把头埋进了书本里。
“水仙,”文仪喊着问道,“你的书是怎么拿的?”“哦,哦噢一”水仙慌慌张张,“我,我是问,问他吗,呢,问天祥哥……呃,问,问……”文天祥和水仙好几天相互都不敢正视对方,躲躲闪闪,如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然而他们又都在期待,期待着对方首先打破这躁动不安的沉默。他俩在期待中忙着培植自己的情感。水仙编出一些恩恩爱爱和好事多磨的故事,把自己描绘成坚贞不贰的巾帼英雄,一次又一次地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受苦受难的文天祥。文天祥呢,一旦见到什么稀奇古怪或者感兴趣的事物,便会随即想起水仙:“嗳,可惜师妹不在这儿……”他把她和自己的生活、乐趣交织起来,把她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拿来再锦上添花地渲染一番,经过加工、夸张,显得格外地意深、情切、情意绵绵。他们之间相互影响,互相仿效。水仙照着文天祥的样子读书、写字、说话、做事,文天祥发现水仙差不多变成了自己的影子,把他的思想、言语当作她自己的,心中非常快活、自豪。他也在不自觉地模仿她,学她的姿态、表情,以及练功的方式方法。他俩像着了魔一样,你思我想,你我感染,都以为对方的灵感是由自己激发起来的,只不知道这恰恰是青春期的先兆,情窦初开的天然巧合。曾凤闻听贾似道升任了端明殹大学士、两淮制置大使、兼知淮东淮西安抚使、知扬州,便急冲冲地奔到扬州去了。他报仇心切,发誓不除掉贾似道死不瞑目。
曾凤走后,教习武艺由水仙代理,早晚的时间大都由她安排。白天的时光很宝贵,文仪一般都守在竹居里,陪着大男小女攻读诗文,并且亲自任教,当面批改文章。他抓得紧,管得严,他们很难从他的眼皮底下溜出去。水仙和文天祥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她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叶绿色的长裙子,黄丝绸单衫,胸前绣着一朵白水仙花,两只袖口上镶着花边。这些衣服穿在她身上很清秀。她天生具有一种素净淡雅、并且带着几分烂漫的美明眸皓齿,鼻如玉葱,微微弯曲的嘴唇含着一丝浅笑,好似微风掠过涟涟的水面,轻柔、甜蜜、情采动人。整个儿地看,她既幼稚又任性,冰清玉洁又温雅飒爽,天真可爱,富于亲切感和浪漫情调。刘洙、金应、文璧、懿孙、淑孙,乃至年幼的霆孙和顺孙,都和她很融洽,她也很喜欢他们,犹如兄弟姊妹一样亲亲热热的。但是,在操练武艺的时候,她却异样地严肃,一丝不苟,从不马虎迁就,发现半点错乱之处都毫不含糊地指出来,精心精意判析,反反复复示范,不厌其烦地帮助纠正,直到符合标准为止。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徒弟们的功夫都有长足的进步。文天祥追求高尚与纯洁,挑选八宝亮银枪作武器。金应练方天画戟,刘洙绰号“三脚猫”,偏爱虎尾三节鞭,因为它能屈能伸,携带方便,机动灵活。由于水仙的辅导和他们本身的努力,他们舞刀弄枪,不仅动作准确,而且变换招式时既自然又连贯,既交待得清楚又衔接得天衣无缝。家长们都很惊讶,连最不恭维人的金郎中也称赞了他们几句,文仪则突出褒奖了水仙一番。水仙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文天祥在离家里许之外的文山散步,水仙紧随其后追了上来。炭火般的骄阳放肆地燃烧了一天,倦怠地躺到山岭背后睡觉去了。
峰峦的上空,衬着紫罗兰色的光圈。霞晖从天幕反射下来,在郁郁葱葱的佳木秀竹上面,镀上了一抹金绿色,耀眼地闪烁着。他们站在山坡上,背靠着光滑的竹竿,眺望着湍急奔流的富川江。两个人挨得很近,都想打破沉默,又都不愿意先开口,佯装心不在焉。
一只刺猬不知不觉地爬了出来,睁着一对小黄眼傻乎乎地瞪着他们。两个人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一笑之下,摇晃的身体碰到了一起,互相捏上对方的手,走开了。水仙拉着文天祥走进一座迷宫似的竹林,湿漉漉的枝叶在他们的衣服上划划擦擦。他们穿过竹林,继续往山坡上爬,鞋底在青苔上滑来滑去。文天祥滑得受不住了,哼哼唧唧地喊道:“!一:卞―巻”“算个什么男子汉,呵呵,连一个弱女子都不如。”
“你明明是剑侠,怎么是弱女子?剑侠登山涉水当然比我强嘛。”
“不必大惊小怪,体力和耐力都是练出来的。”
“我知道。”
“好呗,你既然知道,那就跟着我练呀!噫,来呀,走呀……”水仙边走边笑边挑逗着,欢畅得像匹脱缰的小马,又活泼,又淘气,又逗人爱。她愈来愈秀丽可人,仿佛天仙似的叫人诧异:为什么她那姣嫩的面容抹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是什么力量使她的眼里闪耀出妩媚而奔放的光彩?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唤起了如此明丽的美感,焕出发春天般蓬勃的朝气?“你陪我到城隍庙去一趟,好啵?”“干什么?”文天祥反问。
“去看看老道士文正安,我们找到你家,是他指的路哩。”
“这里坡陡路滑,从那条山缝中间插过去,近得多,路也好走些。”
他们转进了像断崖般裂开的山间小道。两旁的岩壁野藤悬垂,岩石一重重不规则地堆砌着,样子摇摇欲坠,突兀险峻,却又那么牢牢地支撑着没有崩倒下来。泉水叮咚,从狭小而深邃的裂喊中涌出,带着潺湲声流入山谷的溪里。空气清爽而阴凉。铁红色的巉岩绝顶上,奇形怪状的松树孑孑而立。翘首仰望,一线青天令人头晕目眩。霍然一阵哄哄乱响。文天祥和水仙抬起眼睛,瞧见数十只岩鸽从石穴里飞了出来,惶恐地咕咕叫着,扇动羽翼在狭长的小空间内扑腾了片刻,很快从缝口飞了出去,在落霞下盘旋,好比水下游动的鱼群,忽隐忽现。走出断崖,水仙轻松雀跃地在前头小跑,踹得石子嘈嘈响。
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涧,淙淙流入山坳下左侧的碧潭里,水面波光粼粼。潭边一株独根仅存的松树,矮曲的树干猿臂似的伸出一支长长的桠枝,如同跳板一样落在水面上。文天祥口渴了,趴在桠枝上低下头去饮水。水仙顽皮地从背后抱开他,抢夺他的码头。文天祥却不肯放让。吱吱咯咯的打闹欢笑中,水仙占了上风,抢到了桠枝,用双手捧起水来自己喝了两口,又捧给文天祥喝。
水从指缝间往下漏,送到嘴边已所剩无几,不解渴。她灵机一动,含住一满口水,拦腰箍住他的腰,嘴对着嘴把自己口里的水挤到他的口里。文天祥吸尽这甘露似的潭水,舒舒服服地在红砂地上坐下来。水仙偎依在他身旁。两个人的手愈握愈紧,水仙的脸色像醉了酒一样红艳艳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虹霓般的泪雾,蓦地侧转身,恰似长春藤缠绕树木一样,缠住文天祥,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蜜蜂嗡嗡,蜩虫嘶噪。百灵的歌喉,清脆而甜亮,犹如银铃从缎子上滑过一样悦耳。背后林子里的鸟雀吱吱哑哑地应和着欢唱,喳喳的鹊噪和鹌鹑的啼叫分外动听,高空中云雀嘹亮的歌声穿透云霞洒播下来。水仙和文天祥双双堕入了情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爱的欲望像火焰一样喷射,彼此尝到了初恋的朦胧的乐趣。燃烧着的烟霞,峥嵘奇拔的峰峦,风的吹拂,小鸟的啁啾,山花野草的芬芳,都能使他俩神魂颠倒,遐思翩跹,骚动不已。他俩下山来到城隍庙,只见庙宇早已衰败,破烂不堪。山门倒塌,山亭只剩下断瓦颓垣,红色粉墙被苔藓封满了。偏殿成了垃圾堆,臭气熏人,大殿百孔千疮,土地公公断了一只脚,土地婆婆少了一只手,钟鼓已哑,供桌上的香炉缺了半边,烛台不见了,上香的人只好用两块萝卜代替。孤独无依的文正安失去了生计,连木鱼也敲不响了。水仙动了慈悲之心,进去跟文正安谈了一气。文正安将信将疑地目送着她走出去。在外面等着的文天祥问水仙和文大爷说了些什么,水仙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