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刚刚吟完《有感而赋》第十二首诗:“俨然楚君子,一日造王庭。议论探坚白,精神入汗青。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宋故忠臣墓,真吾五字铭。”
以表明自己不怕坐牢、不畏强暴和抗元到底的心迹。听到监外的响动,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骤然勃起,喉咙发干,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了,监狱令陪着素娜和老道灵阳子跨进土牢门坎,一边搬椅子,一边低声下气地讨好说:“真不知道夫人会来这么快,呃,呃,没有来及好好安排,请夫人原谅。”
“好大一股霉气哟!”素娜缩了缩鼻子,“怎么不好好打扫一下?我告诉你们,你们得好好对待文丞相,不然的话,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他不吃我们的饭,也不睡我们的床,自己幵铺,睡草垫,饭菜么,都是那个张弘毅帮他做的。”
“你们要多劝劝他,”灵阳子拂尘一摆,插嘴说:“凡事想开点,超脱点。”
文天祥半眯着眼睛坐在草垫上养神,但他本能地意识到素娜在那里瞅着他。他却并不理睬,只打量了灵阳子一眼:这个老道士须发皆白,一对深藏在长盾毛下的眼睛射出清冷的光芒,头上戴着九梁道巾,身穿八卦袍眼,仙风道骨,似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神态。素娜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生硬地朝监狱令和几名亲随挥挥手:、“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们退到外面去等着。”
文天祥懒洋洋地睁了睁眼睛,没好气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素娜讪讪地笑了笑:“我是约了灵阳子一起来看你的。你住在驿馆时,阿合马去过你那里,他回家对我说,你对他不很客气。”
“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丈夫。”
“哦,你嫁给他啦。”
文天祥翘了翘嘴角,“难怪你的穿戴这么华贵高雅,阿合马是不是把他搜刮民脂民膏所取得的钱财,大都用到了你的身上?”他的话语冷峻而尖刻,带着明显的嘲弄戏谑的味道,十分刺耳。他斜眼瞟了瞟素娜:素娜发胖了,体态丰腴而臃肿,椭圆的脸蛋胀得肉团团的,原先嫩红的脸色现在变白了,白得犹如冻结的奶油一样滑滑腻腻,上面好像还蒙着一层粉霜。不过,她穿着钦赐的金锦滚边、以珍珠宝石装饰的蒙古旗袍,倒比顶盔贯甲时反而显得轻盈、有风韵。他对她通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和浓妆艳抹看不顺眼,就像看不惯阿合马的那种矫揉造作的形象一样,厌恶地唾了口痰。素娜没有计较他,仿佛视而不见,柔言细语委婉地说:“你到京都不久,我就知道了,立刻派了人送信到和林,请我哥哥回来一趟,把你保释出去。”
“谢谢你的厚意,只不过,这纯粹又是一相情愿的痴心妄想,伯颜决不敢保我,忽必烈更不敢放我。”
“也不一定呗,你未必料事如神?”“不信,你问问老道长,道家的阴阳八卦该是灵验的吧。”
灵阳子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素娜见灵阳子面有难色,接嘴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呵呵,由此说来,你们倒积下了无量的功德哒。”
文天祥爆发出一阵凌厉、尖辣、不和谐的狂笑,然后向着故作高深的灵阳子扭过身去,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他,显示出一种凌厉而刻薄的气势。
“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他说。
“不错。”灵阳子捋着银须点点头,“你这句话,本来出自我们道教的《西华经》。道教的教义正是乐生、重生、贵术,最低限度争取竟其天年,最高境界则是长生不老。”
“因此,你们的重要秘典《老子想而注》,把《老子五千文》中的天大、地大、王大,改成了天大、地大、人大,认为“生”比“王”重要。《道藏》的首经《元始无量度人经》也特别强调仙道贵生。正因为你们乐生、重生,所以就不遗余力地去寻求那种能够使人长寿的术法。老道长,我说得对不对?”“喔唷,我的天,你的灵魂可早已入道啦!哎,文丞相,你既然已有如此深厚的功底,何不随我出家修炼,落得个自由自在,快乐逍遥。”
“很可惜,老道长,我没有你们那股子灵气,既不能了道,又不能成仙。”
接着是一阵持久、难堪的静默。文天祥如此强硬,而且面带愠色,跟先头那种淡漠和不置可否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变成了两个性格和脾气的人。
“藏》的三调四辅十二类一共五千四百八十五卷,核心无非是神仙信仰。而我却是有知有欲的血肉之躯,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不可能超脱红尘。”
“那么,你所向往的到底是什么呢?”灵阳子感兴趣地问。
“我呀,不在乎生与死。要说我有生死观的话,简单地说,就是重生、悦生而不厌死、畏死。从生到死,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害怕它固然可笑,自暴自弃更属愚蠢。因此我们要珍惜人生,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积极进取,有所作为,烈烈轰轰做一场,死时便安然无所愧怍恐惧。在死生抉择的严峻时刻,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像英雄烈士那样,不计成败,义无反顾,自觉殉道,尽节,从容就义,以死报国。”
作为一个时代的爱国者、民族英雄,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文天祥的爱国主义有它鲜明的特色和特点,不是概念化的,而有其丰富的内涵;不是单纯的拚却一死,而是有深厚的哲学思想做根基。他概括我国古代,特别是宋代自然科学的成就,继承《易经》、荀子、王安石和历史上的唯物主义思想,提出了以“天人不相侔”为思想核心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万物皆变、运动不息的辩证的宇宙观。又直接借鉴中医阴阳五行学说,树立了进步的、具有承先启后意义的生死观,知行观,人生观,天命观。素娜一动也不动,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文天祥。她不懂他话里的含义,不理解他的想法、做法,摸不透他的思想,满腹狐疑,摇头慨叹,以为他是在绝望的痛苦中迸发出来的愤怒,就像海啸和火山爆发一样。因而她并不责怪他,相反同情他,身体微向前倾,显示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关怀和亲切。
“文丞相,我从来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而且直到今天,我还深深地爱着你,钦佩你,还在为你着想。”
“说谎!”文天祥高高地举起一只手,“你主要是为你的主子效劳。”
“你错误地理解了我们,我们不是来强迫你要怎么样,而是想以入道教、当道士变通一下,释放你黄冠归故乡。”
“你们大可不必为此操劳。”
文天祥斩钉截铁地说,“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和你们斗争到底,二是死。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三条路了。”
灵阳子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鹅步鸭行走了出去。素娜望着灵阳子的背影消失后,又把目光转到了文天祥的身上,眼神迷惘,嘴像发疟疾时那样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总是忘,忘不了你,而你呢,却,却从来都不理会我。”
“我和你嘛,好比站在一个峡谷的两边,无论如何也是拉不拢的。”
他俩互相凝视了一阵,好像陡然生疏了似的。素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掩面,弯下身去,晶莹的泪珠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文天祥眯上眼睛,转过背去了。素娜明白这个姿势的意思,她怅惘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艰难地一步一移好不容易到了门边,亲随们把她扶上了马车。五《正气歌》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枢密院再没有提审过文天祥,也没有派人来找他。接近年关的时候,博罗打发通事来狱中问宣差乌马儿:“文天祥的性子还硬不硬?”隔了两天,通事来传话:“博罗丞相会来找文天祥。”
但是等了一天又一天,博罗并没有来。过了年,乌马儿去相府向博罗汇报:“兵马司的犯人陆续释放了,如今只剩下了文天祥一个人。”
“不可性急。”
博罗险些失手打碎茶杯,“他呀,得让我奏明圣上之后,再做处置。”
他特别恼火文天祥虎死不倒威,顽固不化,固执得不近人情,一心想处死他。可是大臣中保他的也不少,张弘范病中上表,伯颜和阿合马等人也相继上疏,表奏文天祥忠于所事,可以宽大释放。忽必烈却不既想杀,也不想放,而是千方百计地想劝其降。一二八〇年春,文天祥收到了次女柳娘由东宫发出,经过元朝枢密院转给他的信。不久,他的大妹妹文懿孙来探监。兄妹俩都没有料到,会在这北方的京城相会。见面后,文天祥才知道大妹夫孙栗死于国难,孙氏被抄家没籍。探监来去匆匆,兄妹都很激动,又有人监视,许多话都没有说完,文天祥又写了一封信给懿孙,信中说:“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事到如今,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北行途中有诗三首,今录至。言至于此,泪下如雨……”他在被押送北上的途中,一二七九年九月,在发潭口、过黄河之前,想起了一二七七年八月十七日空坑之败失去的六位亲人,作了(乱离歌)即《六歌》,分别写了妻、妹、女、子、妾和自己,其中三首,当指妻、妹和女。五月,文璧自惠州入觐,右丞相帖木儿不花启奏:“陛下,他就是文天祥的兄弟,排行第二。”
忽必烈感叹地说:“文丞相,难得的好人啊!”
当问及文璧的情况时,阿合马奏道:“是将惠州城子归附的。”
忽必烈很兴奋,洋洋自得地补充说:“是孝顺我的。”
文天祥估计文璧会受命来劝降,事先写了一首诗一一《闻季万至》: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曰横苍烟。文璧字季万,见他大哥的态度如此强硬:“同父同母而决不与你同在元朝的天底下苟活,”嘴巴被封住了,会面时便不敢言及“降”字。
元朝授予文璧临江路总管兼府尹。受爵后,他给文天祥送来元钞四百贯。文天祥很敏感,当即拒绝道:“这是逆物,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