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正午,段连祺此次应邀赴奉阳开会的一应事宜皆已部署周全,一众幕僚又将当前局势做了细致分析,那江彦清早年与段祥麟一同征战南北,是生死之交,后来段祥麟占领江南十一省,江彦清守着中原一带的八省疆域,并在奉阳成立了瑞元政府。
自段连祺上任以来,江彦清多次提议合作成立新政权,壮大实力,取得国际承认。他因外交关系良好,且又是军权政权一手在握,一众幕僚皆认为与他合作是好事一桩,可段连祺却略有戒心,他总归在国外上了那么多年军校,又年纪尚轻,有着自己的谋略见解,自然与那些资深幕僚意见不统,因而一整个上午讨论出来的事情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只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破罢了。午时段连祺安排了厨房备饭,一众人等此刻都用餐去了,只剩了他们父子二人。
临出门时张明纲和刘志贤似还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他们二人皆是段祥麟多年来的心腹幕僚,段祥麟见状,心中一阵隐隐的忧虑油然而生。
段宅偌大的书房里,段祥麟坐在紫檀木大案几后面的寿字纹四出头官帽椅上,神色有些疲倦。雪茄的味道浓烈,闻久了似乎隐藏着淡淡的硝烟气息,热烈灼人,但段祥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段连祺立在桌子一侧,望着墙上一幅羊皮制的世界地图出神,那上头用红色笔墨画出来的小圆圈一个个重叠在他眼眸里,仿若校场上的靶心,先开哪一枪,须得好好谋划一番。思索间听见父亲咳了一声,忙给他递上一杯茶,是极品的敬亭绿雪,翠绿匀嫩,香气甘醇。
许是烟抽多了,段祥麟喝着那茶寡淡无味,将白瓷茶碗往桌上一放,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你当真不认为与江彦清合作是个好法子?难道你想一辈子安守着这小小的江南之地?”
段连祺抬眼看了看父亲,见他神色玄妙,恭敬道,“那几位叔伯所言自然在理,儿子也会再考虑周全一些的。”段家二少爷行事果决,善于用兵的美名早已远传,可到底年轻,段祥麟不由嘱咐道,“军中许多老将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弟兄,尤其是赵常云,韩赫得,张明纲和刘志贤几位叔伯,你一定得敬重他们,你接管军权,少不了他们的协助。”
段连祺答了句是,段祥麟又说道,“你跟静姝在英国的时候已经是行过订婚礼的了,她明年就要回国,江彦清此时谈起合作目的十分明显,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想着日后这天下不落他人之手,所以我倒是支持合作的,若是成立新政府的事情顺利,明年你们一结婚,再集中兵力把北地也收复过来,自然整个天下唾手可得。”段连祺听父亲终究提起了这桩婚事,缄默不语,只望着书房里一架紫檀木嵌玉石的屏风,那通透的玉石颜色,使他忽而想起了那枚琵琶白玉坠子,心上的弦一动,仿佛被那姜芽玉指轻轻扫过。
抬眼看着父亲略显苍老的模样,曾经令无数女子倾慕万分的铁马将军已然老去,高大伟岸的身影掩饰不住多年征战的劳累,美须豪眉之间也生出了道道皱纹。兵权已不在手,身旁又无可意的爱人相伴,绕是他风光一世,此刻却叫人生出了几分怜悯,段连祺不由得心中一沉,脑子里浮起了那一句“今遇太平日,老去谁怜君?”于是上前一步,对段祥麟说道,“当初我和静姝订婚,不过是回国之际的权宜之举,父亲也知道当时军中人心不古,局势不明,即便有九分的把握也得防那一分万一,因而多个后盾自然是好,可儿子终究认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天下自然是要争的,那江彦清的瑞元政府虽然邦交关系良好,有外国政府的支持,可总归兵力与财力上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并没有跟他合作的必要。”
段祥麟闻言抽出一根雪茄,打起精神问,“你是否已有安排?”段连祺为父亲点了烟,自己也点了一根香烟,陷身在一旁的牡丹织花绒布沙发里,说道,“父亲也知道近年来北方铁路一直受到沙俄侵袭,日前我与财务部长长谈过,以目前卫南军的兵力以及卫南政府的财力,只要筹划妥当,趁此机会北上讨伐,统一收复北方各省,再将外国那群狼虎之辈尽数赶出国门,届时北地与江南尽在咱们囊中,屈居中原的江彦清就不过是只小小蝼蚁,自然是要带着他的政府兵权归顺咱们麾下的。攘外必先安内,只有这河山统一,国立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才能叫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入侵。”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儿子这番打算只有父亲知道,此次前去奉阳我自然也是打着合作共持的名号去会面的,现在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雪茄的气味十分浓郁,烟头上暗红色的火焰隐隐燃烧着,在书房上空氤氲开一片轻雾。
空气里一片静谧,段祥麟一口一口的吸着烟,仿佛不小心吞了几口烟进去,胸中一股热浪涌动着。大儿子战死时段连祺不过才十岁,送他去英国的船上只抱着船舱里的保姆哭个不停,那一天海上的浪极大,他吐了几回,嗲着声音喊“爹爹。”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长成了面前这个凌厉果决,雄心伟略的样子了。
蓦然间才觉出自己的苍老,段祥麟心头滋味杂陈,脸上的神色略带隐忧,段连祺看在眼里,又轻声说道,“父亲别忘了,当年汴水一战,若不是江彦清情报错误,大哥又怎会遭了敌人的埋伏?中原八省又如何落入他的囊中?”
这么多年来,段祥麟心中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家仇与国恨相比,自然是后者要重得多,如今被儿子这么一提点,冷不防的生出一股恨意,只是这恨意很快就被心头的疲倦冲刷下去了,只说道,“就按你计划的去做吧,我老了,不过只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段连祺闻言忙说道,“父亲如今自然是应当安享晚年,等儿子忙完这些时日陪父亲到野郊打猎吧,小时候您总带着我在林子里烤鹿肉吃,想来已经好些年没吃过了。”段祥麟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感宽慰,答应道,“那我可就等着你了。”
方才的紧张气氛被这家常谈笑盖了过去,父子两个又谈了些琐事,段连祺见父亲略有倦意,便告辞出去,走到门口时,段祥麟忽然又叫住了他,说道,“我听说你近日在府里养了位小姐,你是为了她才想悔了和静姝的婚约?”说罢不等段连祺回答,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说,“不过我思量着你不至于这样糊涂。”
段连祺不置可否,只神色泰然的微笑道,“还是父亲最懂儿子。”说罢便告辞而去,剩了段祥麟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心头上一片云遮雾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