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舍里光线暗淡，空气污浊。几十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战俘东一堆西一堆地蜷缩在草堆上睡觉，另有五名战俘披衣围坐在角落里烤着火窃窃私语。
见到丹季进来，几名烤火的战俘先后起身，摸到草堆上埋头睡觉。唯有一名披头散发的战俘依然坐在火塘边。
丹季摸索着走到角落里，默立片刻，在战俘对面蹲下。
战俘用一根棍子拔亮火堆，缓缓掀开被杂白的乱发遮盖的胡子拉碴的脸，绽放笑容。
两人对视。
丹季从衣袖中摸出一块熟肉递给战俘，低声道：“微子大人，不得已把您藏在战俘营里，真是委屈您了。”
子启接过熟肉嗅了几嗅，深吸了一口气，把熟肉扔给假装躺在草堆上睡觉的兄弟们，向丹季抱了抱拳：“承蒙丹季大人关照，微子心存感激。大恩不言谢，请受在下一拜。”
丹季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里环境条件十分恶劣，您还扛得住否？”
“不妨。”子启折了几根树枝放入火堆，“在下亡命天涯，在死人堆里都打过滚儿，眼下这点苦不算苦。”
丹季脸上闪过一丝怜惜之意：“这么多年了，您非要和帝君争出个高下吗？”
“丹季大人，”子启看了看火堆中冒出的火苗，语调冷涩：“在下和子受之间，不单单是兄弟间的私人恩怨。坦白讲，在下争的不是帝位，是为人一世应有的尊严。在下身为嫡长子没能承袭帝位，被天下人视为废物，这是天大的羞辱。在下生而为人，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只是不能容忍侮辱。”
“在下理解您的感受。”丹季抿了抿嘴，“今夜帝君召在下侍宴，席间祖伊大人也来了。他们已经察觉您秘密潜回了都城。接下来肯定会全城戒严大肆搜查。为安全计，您还是赶快出城避祸为好。”
子启摇头：“在下这次回来非比寻常，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丹季语调深沉地道：“微子大人，祖伊大人已经意识到周国会谋反，敦促帝君发虎符火速召回在外征战的20万将士拱卫帝都。一旦精锐之师赶回来驰援，周国毫无疑问会被灭国，所有参与叛乱的人，会死无葬身之地。”
子启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祖伊这个老狐狸素来精明过人，但这次就算他能未卜先知，也无力回天了。姬发率周国军队已经渡过黄河，屯兵孟津，南方880个部落的军队遵从灵山神巫的神谕正不分昼夜向孟津结集。在下会马上派人把你提供的情报飞速传递给姬发，让他率讨伐子受的联军轻装奔袭朝歌。如此折返救援的20万人马还在半路上，都城就沦陷了。”
“都城城墙牢固。如果帝君闭城坚守等待救援，很难攻陷。”丹季清醒地道：“眼下驻防都城的军队也不下30万，除了老弱残军，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将士有战斗力。微子大人，形势不容乐观。”
子启胸有成竹地道：“以子受目空一切的狂傲个性，必然会迎头痛击而不屑于防御。他要保持固有的威严，这就是最致命的弱点。只要双方在城外立阵对垒，在下已经向姬发应诺有把握策动战俘暴动，内外夹击之下，定大功告成。”
丹季扭头看了看横七竖八蜷缩在草堆上睡觉的战俘们，委婉地笑了笑：“微子大人，罚做苦役的身心都备受摧残，几乎丧失了斗志，何况没有武器，想暴动势必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牛羊。”
子启目光灼灼：“处于困境中的狼，伤痕累累，非常衰弱，但绝望会激发狼作出最凶狠、最致命的一击，人也一样。当下几十万战俘丧失家园，忍痛与妻儿老小离别，承受着战败的创伤和非人的屈辱，百般蹂躏使这些曾经冲锋陷阵的勇士垂下了高昂的头颅，可是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他们的的内心里，只要能重新拿起武器，他们发出的嘶吼会令苍穹失色，令大地颤抖。姬发已经许下重诺，凡愿参与暴动的战俘事成后皆摘除奴隶身份，或持军功荣誉回乡，或加官晋爵。在下深知屈辱堆积在胸中垒成的仇恨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丹季大人，姬发率联军而来时，你可不失时机地向子受提议启用战俘阻敌，点到为止即可。拜托了。”
丹季面露难色。
子启把手中的棍子插入火堆，一字一句地道：“丹季，你是我叔父箕子最器重的得意门生，你的锦绣前程拜他所赐。如今他被子受迫害，关押在石牢中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师徒不是父子，胜似父子。莫非你能做到熟视无睹，浸淫在荣华富贵中与子受狼狈为奸吗？”
丹季咬紧牙关，竭力控制着感情。
子启起身绕过火塘，直挺挺地向丹季下跪：“丹季大人，你点一下头，今日暂时失去的，在下来日会加倍补偿。在下会向姬发举荐你列于诸侯。”
丹季脸色变了几变，喘了一口粗气，把头凑向子启：“微子大人，您的仇恨是苦难咀嚼出来的，在下的仇恨是血泪凝聚的。仅此而已。”
说着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岀了监舍。
火塘里的火堆忽明忽暗。
站在原地守候的南宫修见丹季出门，迎上前小声道：“司寇大人，微子大人与战俘同吃同住，还要服苦伇，条件太差。是否重新安排？”
丹季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揉了揉脸：“不必，给予微子大人特殊关照相反会惹来祸事。都城马上会全城戒严展开大规模搜查，微子大人呆在战俘营里，方可相安无事。”
南宫修点了一下头：“卑职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了。”
两人移步往前走。
丹季道：“我和微子大人本无甚交情，之所以冒险容留他是为了还你叔父的恩情。家兄为规劝帝君勿拆祭坛祀庙，直言上谏，被腰斩弃市。我费尽周章把家兄的家眷送往周国，是你叔父收留并悉心照料。人生难得有几个患难之中挺身相助的朋友，总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你叔父真乃义人。”
南宫修道：“司寇大人也同样是有口皆碑的君子。”
丹季道：“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君子，哪有只做坏事的小人？幻世浮生，所行所为不过对事不对人罢了。眼下事态多变，你安排车马，打开后门，我要连夜去大牢里探望箕子大人。”
南宫修道：“谨遵大人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