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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从名师,学帝王之术(2)

司马懿微一俯头,见得自己杯中这茶浅碧晶莹,用鼻一嗅,温馨的茶气之中还渗着一缕淡郁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里手,一见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难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满口芬芳、舒爽之极!

“好茶……”司马懿轻赞一声,抬起头来,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样亦有同感。他们三人相顾一笑,各自又举杯轻呷了一口。

这一口茶入腹之后,司马懿初时感到清甜异常,正欲开口再次夸赞,没料到那甜味转瞬即逝,茶味猝然变得极其苦涩起来。他脸色微变,正自强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声边吐边叫,只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转头一看,胡昭亦是挤眉弄眼的,一脸苦瓜似的难受样儿,虽然没有像周宣那么举止失态,但他端着茶杯却再也不肯往自己唇边多凑近一下!

司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头,抬眼又往上一望,这才见到,不知何时玄通子已睁开了双眼正抚须含笑看着他们!他心头顿时一亮:想来这杯先甜后苦的怪茶,必是他用来测试自己与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这一点后,司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右手一举,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涩!司马懿左手紧紧抓住袍角,极力忍着决不失声叫苦。那苦味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之后竟又变成一片辛辣!这一下,辣得司马懿张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仍是皱眉苦忍,一声不吭,没有喊出一个“辣”字来!

玄通子侧过了头,似乎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慢慢泛出了一丝赞赏之意。

随着玄通子脸上笑意渐渐趋浓,司马懿口中的辣味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芬甘甜从舌齿间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发香甜诱人起来,让司马懿不禁为之舒眉展颜、心花怒放,几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见了,都禁不住面面相觑、暗暗惊诧,怎么也不明白他此刻为何竟会有这般古怪的反应——仿佛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显出一丝醉态来!

可是,就在这心旌飘摇的一瞬间,司马懿深受家学熏陶浸润的修身养性之功终于发挥了效用:他心中虽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脸上却在略一恍惚之后便疾速变得静若止水、微澜不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挠、乐亦不惑……”终于,玄通子双眸一亮,缓缓开口了,满面尽是欣赏之色,“司马仲达,你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为实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来信称赞你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难测、成败无定,而能守经达变,如山岳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适’——今日一见,果然是言下无虚!”

司马懿一听大惊:荀爽司空的荐书尚还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却不料这玄通子已然一眼识穿了他的来历!他连忙毕恭毕敬地伏下身躯,肃然言道:“先生过誉了。小生面对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实也难忍难耐,虽是未曾现诸形色,但已浮荡于内,全凭自己一股韧劲咬牙忍下,远远未及圣人所教‘从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终是小生修为不纯所致。还望先生收于门下,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随着他一齐跪倒在席位上恳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面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挥,在自己鹤氅上面徐徐拂过,悠悠而道:“罢了,尔等且先平身。这杯茶是本师赠予尔等的入门登堂之礼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这也不必再去说它了。

“柯灵,你先带这三位公子到后院厢房里安顿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们便到这明道堂上听课习业,座位都设在这前面第三排来罢。”

治大国若烹小鲜

朝阳的缕缕清晖从氤氲的晨雾中洒进了精舍的窗户,仿佛紫渊学苑墙外溪河里的脉脉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墙壁上、榻床上,把房间里的一切物饰洗涤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几的旁边,玄通子坐在席上,手里执着司马懿呈上来的由荀爽亲笔书写的那封荐书,静静地凝眸仰望着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眼眶里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朦胧的泪光。就在两个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联合吕布刺杀而亡的那天,荀爽——这位博学多才、贤德过人的鸿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实在他临终之前,早已让人送了一封密函过来。司马懿呈上的这封荐书,则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亲笔遗迹了。触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为有道、心静如潭,亦不禁潸然泪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对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说道:当今汉室不安、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的纷争之势已显,为求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他已苦心寻觅到了两位旷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儿荀彧,德行高洁、谋略超凡,今年三十岁,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经奔赴关东,去寻找贤明可辅之人以共济大业、肃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马防之子、出身河内儒家世族的司马懿,虽然他年少历浅,但自幼刚毅果断、聪明好学,实乃“卓异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历练,日后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伟业。然而,荀爽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来调教司马懿了,只得来函郑重嘱托玄通子代为锻造他了。荀爽还在遗函中诚挚地鼓励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伟量、博学硕德,方能令司马懿天资尽掘、脱颖而出,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罢这封遗函,又读起荀爽的那封荐书,玄通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孙管宁,亦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绝世大贤,只因目睹前些年的党锢之狱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穷矣,方才不得已潜心抑志、隐居深谷、化民于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见到天下苍生将要堕于水深火热之乱世,却又百般不忍、辗转难忘。自己如今欲亲自出山辅佐朝廷荡平诸逆,却是年寿已高、力不从心;自己意欲隐居山野独善其身,却是深愧平生所学,更无法做到对这一场乱世熟视无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学友荀爽君将少年俊才司马懿推荐到自己门下,恰巧解了这个萦绕自己心间已久的难题!古语有云:“树人以继志,立人以补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济世之贤才,又何尝不是等同于自己亲手去安邦济世了一般?

说来也怪,在前天夜里,他碰巧做了一个异梦:梦见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阅经,蓦然间一头身生双翼的吊睛白额斑斓大虎呜的一声沉啸,从窗外飞跃而入,扑倒在自己面前跪伏不起!其实管宁一向都很少做梦,但前天夜里的这个异梦不由得让他惊疑万分。当年周文王姬昌飞熊入梦而逢姜尚,而今自己飞虎入梦又会遇到什么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来拜师求学,而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被荀爽推崇备至的司马懿!司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现虽有刻意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间确也与荀爽君的推荐之词丝毫不差——“志大意坚、刚毅聪达”,不愧为难得的“卓异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宁缓缓舒展了眉头,轻轻放下了荀爽写来的那封荐书,拭去眼角的斑斑泪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悬挂着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圣贤画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着,喃喃叹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岂在门生弟子之众寡?得一二贤才以尽心育之,他日顺时而达,必能兼济天下、廓清王道,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唯求诸位圣贤在天之灵佑之助之,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司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来到了明道堂,却见宽阔的大堂之上,黑压压地坐满了前来听讲的诸位门人弟子:有头发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约十几的颀颀少年,有皮肤黝黑的农家汉子,也有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且他们的身份亦是各个不同:有农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贫,有贵有贱,真正体现了儒家传道的宗旨——“有教无类”。

他们三人急忙挤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时,那座位早被先来的同学们占了。周宣双眉一拧,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马懿和胡昭却不肯多生事端,将他劝阻下来,只道:“明天早上咱们早些儿上堂便是了!”然后寻到前堂墙角边就地坐下,尽量靠近管宁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当的一响,前堂侧门门框上悬着的那只青铜云板忽然被人敲响,全场静了下来,那数百名弟子齐齐屏住了声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他们一个个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侧门口处,恭候着师尊——玄通子管宁的到来。

在一片静默之中,只见管宁还是昨日那般一身飘然出尘的服饰打扮,双手拱袖,轻轻托着那枝玉柄麈尾拂尘,雍雍容容,缓缓行到乌木案几之后。柯灵疾步上前将他一搀,扶着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宁坐定之后,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摆,向众位门徒说道:“尔等近日可有何事烦扰,且向为师一一道来,为师在此一一释疑解惑。”

司马懿一听,正自惊疑之际,却见一位五旬长者举手离席而起,伏在地上禀道:“师尊,老夫乃是灵龙谷顶方斗村的长老邱宏,特有一事请师尊主持裁断:我方斗村位于山谷之巅,全村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应求,不少村民因争水而殴斗,邱某苦心调解多次,总是无法解决——且请师尊指点化解。”

他话音方落,周围那些方斗村里来的村民弟子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哎呀!邱长老所言甚是——邻居们为争水而翻脸打架的事儿太多了……”

“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里汲水之时,看到有一帮伙计早拿了棍棒锄锹围在那里了,吓得小徒丢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宁也不言声,就那么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静静地听他们把话讲完,才又将玉柄麈尾拂尘往外一扬,缓缓睁开眼来,淡淡说道:“这样吧!我这紫渊学苑之中,年纪为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徒们,今日下午各自带上自家的扁担、水桶,从这灵龙谷底的鱼箭河中挑水给他们方斗村村民去用罢!大家意下如何?”

他话刚说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声。那邱宏和方斗村来的学徒们却个个面露惭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乡里教化无方,劳扰了师尊和各位同学的清修,耽误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过、罪过!师尊,不敢有劳您和诸位同学——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剂教民之方便可!”

“同学们今天下午帮你们挑水到方斗村里去,暂时周济一下那些老弱病残、汲水乏力的村民,这也是应该的。而这一剂教民之方,为师自然也会给你们带回去施行的。”管宁依然是一脸的恬淡,娓娓而言,“你们且招来方斗村所有村民,当众立下一个村规民约来,公开约定:方斗村里那口水井,通常只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残的和操办婚嫁、祭祀、聚会等各类临时应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里凡属体健有力者,须到谷底的鱼箭河汲水。先贤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乱而异于禽兽者,皆因人心之际存有仁爱礼义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们方斗村中,自今而后,从邱宏君和各位同学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让、互通有无,则喧嚣争扰之事又从何而生?纵有悖乱逞强之徒,你们尽可依村规民约而痛加严绳,一番警戒之下他们定不敢再犯。”

邱宏听罢,顿时恍然大悟,与方斗村里来的同学们一齐伏首叩地,连连称道:“师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顿开!我们回村之后,必如师尊所教,切实而行!”

管宁处理了这方斗村民众争水之事,坐在榻上静静调息片刻,又问堂上诸徒道:“诸君还有何难处之事?且一一道来。”

这时,却见一位青年弟子举手离席伏地禀道:“师尊!小徒向您呈报一件事情:前几日小徒与同学刘寅君一道出行,刘寅君在路边拾到一袋铜铢,于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失者沿途找来,便将那袋铜铢悉数交还了那失者。那位失者从袋中取出数串铜铢相谢,刘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径自与小徒告辞脱身而去。小徒以为刘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来告知师尊,请师尊予以褒扬!”

“唔?刘寅君竟有这等善行?为师甚是欣慰啊!”管宁双眉一展,满面喜色,“刘寅君且出列前来,为师有话与你当面宣讲。”

却见柯灵从旁趋近一步,低声禀道:“启禀师尊:刘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请假在家照顾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来入学听课。”

管宁听了,脸色一凝,立刻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说道:“刘寅君素来家境贫窘而守义不移,实在难得。柯灵,你下课之后且带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铜铢,代为师前去他家问候致意,并向他转达为师对他拾金不昧之义举的褒扬。”

“好的。徒儿记下了。”柯灵微一欠身,朗声答道。

“诸君还有什么事吗?”管宁复又转身望着案前众徒,款款问道。

“小、小、小徒还有一事。”只见席间一个衣着光鲜、商贾打扮的胖学徒涨红着脸举手站起来禀道,“小、小、小徒禀告: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浇薄,真是不成体统。小徒府中圈栏里饲养的牛,这半个月来竟已被窃贼乘夜偷走了两三头……还请师尊授予小徒一剂护牛之方。”

管宁闻言,抬眼瞅了瞅这胖学徒一副脑满肠肥、鼻孔朝天的模样,在心底里暗暗一叹,沉吟片刻说道:“别人偷窃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对的。既然你向为师请教护牛之方,为师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于民,此外别无他法。”

“藏牛于民?”胖学徒愕然问道。

“对!”管宁双目直视着他,肃然说道,“你一家几口人哪里照管得过来那么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际,你且将自家府中多余的牛犊分借给周邻的乡亲和村民使用……为师保证你的牛不但不会被谁偷走,而且一定会被乡亲们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师尊的这个主意还蛮有道理的!”那胖学徒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后颈窝,嗫嚅地说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里将那些牛借给乡邻们,都是要收些铜铢做租金的……”

“你这徒儿,眼下这时节,你是把牛借出去请人家帮你看护着,”管宁双眉一扬,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道,“你还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吗?”

他此话一出,明道堂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那胖学徒也面色大窘,东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干笑了一阵儿,讪讪地坐了下去。

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之后,坐在前堂墙角边的周宣拿手揉着自己刚才笑得发痛的小腹,直起身来对旁边的司马懿二人一边笑一边喘气道:“哈哈哈……这位先生可真逗!这些子鸡毛蒜皮、冗杂琐屑的小事儿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这个胖子可真是逗得让人发笑啊。”

听了周宣的话,司马懿脸上却似毫无表情,无诧无笑,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后,亦是笑容一敛,侧过头来,向司马懿低声言道:“仲达君,《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依胡某所见,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实乃于琐琐细务之中展露出经天纬地之大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闻得此言,司马懿才微微含笑转头,向胡昭略一对视颔首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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