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去年圣诞的教训,两人这次准备了园艺剪和希尔维的大胶皮手套。战后,家中的花园改种了更易打理的女贞木,原本的冬青树丛没有了,他们便锁定了小路远方最大的一棵冬青树作为目标。家周围荒野气少了许多,越发整顿得有了村镇的样子,希尔维说,过不了多久,村镇就会蔓延到家门口,他们家就要被好多好多房子包围了。“人家总要有地方住嘛。”休理智地分析,“住哪里都不能住到我们跟前来。”希尔维说。
天上刮着恼人的风,喷着星星点点唾沫般的雨,厄苏拉真希望能留在起居室的炉火边,闻着屋里充满节日气息的百果派香。连走在身边的泰迪都只顾佝肩缩背抵抗严寒,仿佛一个恪尽职守、戴灰色套头绒线帽的小号圣殿骑士,虽然他平常总是最欢乐的一个,眼下却完全打不起精神来。“天气太没有人性了。”他说。只有特里克西仍然兴高采烈,又是掘树丛又是刨坑,仿佛家里人请它出来挖宝。由于这只狗素来极吵,常常不知为何就吠起来,当它远远地在前头狂吠时,后面的两人都并不觉得警惕。
等走到特里克西跟前,它已经安静了许多,像卫兵一样守卫着寻获的宝物。“肯定是什么东西死了。”泰迪说。特里克西善于挖掘半腐状态的死鸟,肢解更大型的哺乳类动物。“大概是只老鼠,或者田鼠什么的。”泰迪说。等他看清沟里的宝贝,禁不住“哎呀”了一声。
“我留在这里。”厄苏拉对泰迪说,“你快回去找人来。”然而当泰迪幼小而柔弱的身体在荒芜的小径上越跑越远时,她突然大喊,要他等她一起走。谁知道还有什么危险在暗中伺机,要取泰迪的性命,要取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大家就节日期间如何处置尸体产生了分歧,最后决定暂时放在艾特林汉庄园的冰窟里,等圣诞过了再说。
与一名警官同来的费洛维大夫说,孩子死于非自然原因。女孩八至九岁,门牙已经换过,长好了,但在死亡之前又被什么东西击落。警官说,近日并没有关于女童失踪的报告,至少这片辖区没有。他们怀疑她是吉卜赛人的孩子。厄苏拉一直以为吉卜赛人只捉小孩,绝不会将小孩扔掉。
新年将至时,唐兹夫人终于同意将她交还给当局。大家去冰窖里接她,发觉她已经被打扮成了圣尸——身上布满鲜花和小礼品。脸也洗过了,头发刷得整整齐齐,扎了许多蝴蝶结。唐兹家除了在大战中死过三个儿子,以前还有一个女儿,婴儿时就夭折了,所以唐兹夫人代管尸体期间又重温了过去的痛楚,精神上有些失常。她想将女孩葬在庄园上,但村民间小有抗议,希望将她葬在教堂墓地。“绝不能像唐兹夫人的宠物一样被藏匿起来。”有人说。多么奇怪的宠物啊,厄苏拉想。
小女孩及杀人犯的身份最后也没有得到确认。警察查询了邻近的所有人。有天傍晚,警察来到狐狸角,厄苏拉和帕米拉为了听清大家说的话,就差没有直接吊在楼梯扶手上了。在楼梯上偷听对话后,她们明确了两件事:首先,村里没有嫌疑犯;其次,有人对小女孩做了“可怕的事”。
最终,女孩于旧年最后一天下葬,葬前由本堂神父赠她教名,因为大家都觉得,虽然这女孩身份成谜,但下葬时绝不能不给她一个名字。谁也不知“安吉拉”一名从何而来,但大家都觉得很合适。几乎整个村子都参加了葬礼,许多村民哭安吉拉比哭自己的亲生骨血更伤心。民众的情绪中悲伤远胜于恐惧。帕米拉和厄苏拉经常就此讨论,为什么她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立即被排除了嫌疑呢?
唐兹夫人并不是唯一受到谋杀案影响的人,希尔维也是。但她的情绪愤怒大过悲哀。“倒不是因为孩子被杀了,”她怒气冲冲地说,“虽然谋杀的确相当可气,但令我更火的是居然没人认领她。”
那以后,泰迪连续做了好几周噩梦,夜里死寂时分,他会爬到厄苏拉的床上躺下。他们将永远是最先发现她的人,他们看见了她没穿袜子也没穿鞋子的小脚——上面的乌青,蠕动的蛆——从一堆枯萎的榆树枝中伸出来,她的身体盖满冰冷的落叶。
1926年2月11日
“甜蜜的十六岁。”休说,深情地吻了吻她,“生日快乐,小熊。你的未来在前方!”厄苏拉仍然觉得有时未来也在身后,但她已经知道不应该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他们原来要去伦敦城里的伯克利宾馆喝下午茶(正是期中放假时),但帕米拉在不久前的一场曲棍球赛中扭伤了脚踝,希尔维刚刚得过肋膜炎,在医疗站观察了整整一夜(“我好像长了一对我母亲的肺。”泰迪觉得希尔维说的这句话很好笑),而吉米的扁桃体又再次发炎,刚恢复不久。“一个个都倒下了呀。”格洛弗太太一边把做蛋糕的黄油和进糖里,一边叹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干吗要去那么贵的宾馆喝午茶?”布丽奇特说,“我看在家就挺好。”
“比宾馆还好。”格洛弗太太说。虽然谁也没请格洛弗太太或布丽奇特去过伯克利宾馆,事实上,伦敦的宾馆布丽奇特一家也没去过,除了“久得不知多少年以前”在邓莱里郡等英格兰渡船时曾到附近的舒尔本宾馆大堂膜拜了一下外,布丽奇特压根儿没走进过任何宾馆。格洛弗太太呢,她说自己对曼彻斯特的米德兰宾馆“相当熟悉”,她的一个外甥(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外甥供她取用)曾“不止一次”带她和她妹妹一起去吃过晚饭。
巧的是莫里斯也回来了,虽然他并不记得(“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帕米拉说)厄苏拉的生日。他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学最后一年法律。据帕米拉说,他“比任何时期都讨人厌”。他父母看来也不大喜欢他。“你确定他是我的儿子?”厄苏拉听到休这样问希尔维,“在多维尔时,你不会和那个哈利法克斯的倒霉蛋有过什么吧,就是那个……开磨坊的?”
“你记性真好。”希尔维笑道。
帕米拉放弃部分学习时间,做了张精美的贺卡——一件用布丽奇特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画粘贴而成的艺术品,烤了一炉(在狐狸角范围内)远近闻名的皮卡尼尼饼干。帕米拉正在准备剑桥格顿学院的入学考试。“想想看,”帕米拉双眼放光说,“成为一名格顿女生,多么光荣。”厄苏拉与帕米拉同校,后者即将结束高中最后两年的冲刺学习,前者的高中时代则刚刚开始。厄苏拉擅长古典学。希尔维完全看不出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好处(她自己从没学过,也不觉得可惜)。厄苏拉相反,对作古者的残章断句尤为痴迷。(“酸文假醋,你就直接说‘死人’好了。”格洛弗太太不高兴地说。)
梅丽·肖克洛斯也被请来吃茶,她到得很早,来时照例乐呵呵的。她花零用钱从镇上的布艺店买来许多天鹅绒发饰送给厄苏拉。(“这下你永远也不会剪短发了。”休略显得意地对厄苏拉说。)
莫里斯带了两个朋友来度周末,一个吉尔伯特,一个美国人霍华德(“叫我霍维吧,大家都这么叫”),两人要挤一张床,这让希尔维有些为难。“你们一人睡一头吧,”她特意强调,“或者谁到大西部铁路那间房里搭张折叠床睡。”大西部铁路是泰迪的一套霍恩比轨道交通模型,占据了阁楼上的一整个房间,这房间原先是格洛弗太太的卧室。这套玩具吉米也可以玩。“他是你的小跟班?”霍维对泰迪说,一边使劲揉吉米的头,揉得吉米险些要摔倒。霍维的美国身份赋予他一种额外的魅力,但论长相,吉尔伯特才真正是一副深沉、异域的电影明星相。他的名字——吉尔伯特·阿姆斯特朗、他的父亲(高等法院法官)以及他所受的教育(毕业于斯托中学)都明白无误地彰显着大英民族的精英气质,然而他的母亲是西班牙一支旧日贵族的后代(“也就是吉卜赛人。”格洛弗太太总结。格洛弗太太认为,所有外国人都是吉卜赛人)。
“噢,天哪,”梅丽轻声对厄苏拉耳语,“真像诸神降临我们中间。”她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像翅膀一样扇了扇。“莫里斯不算。”厄苏拉说,“像他这么烦人的家伙肯定会从奥林匹斯山上被踢下来的。”
“诸神的自我,”梅丽说,“做小说标题多么好。”梅丽很想当个作家。或者艺术家,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演戏。只要能万众瞩目。
“你们这些小姑娘在嘀咕什么?”莫里斯说。莫里斯最怕别人评论他,可以说已经到了过敏的地步。
“在说你。”厄苏拉说。很多女孩都喜欢莫里斯,这让托德家的女人相当吃惊。他有一头金发,卷曲但不凌乱,丝丝服帖,沟壑分明。他因为划船而练就一副健美身材,但同时他又显然缺乏迷人的技巧。相反,吉尔伯特这时已经吻起了希尔维的手背。(“噢,”梅丽说,“还有比他更内行的人吗?”)莫里斯介绍希尔维时,说她是自己的“老妈”,吉尔伯特立即接口:“您做谁的母亲都嫌太年轻了。”
“我知道。”希尔维说。
(“作风有问题。”休判断。“登徒子。”格洛弗太太说。)
三个年轻人将狐狸角填满了,房子突然缩水般小得不得了。当三人宣布要“上外头转转”时,休和希尔维都松了口气。“好主意,”希尔维说,“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也是好的。”三人以奥林匹亚诸神的风范跑进花园(活力四射,但缺乏神圣感),开始投入地踢莫里斯在大厅储物柜里找到的一只皮球。(“是我的皮球。”泰迪指出,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会踢坏草坪。”休一边观察他们一边说,三人正像流氓般呼啸,灰扑扑的拼花皮鞋踢飞草皮无数。
伊兹最后一个来,隔窗看见这运动三人组。“噢,”她说,“多漂亮的小伙子。可否让我带一个回去?”
从头到脚裹着狐皮大衣的伊兹说:“我带了礼物。”这话其实多此一举,因为她手上的大包小包个个包装昂贵,要“给我最喜欢的侄女”。厄苏拉迅速瞟一眼帕米拉,同情地耸耸肩。帕米拉看了一眼天花板。自从几个月前和休开车去瑞士小屋区给伊兹送了箱狐狸角夏天丰收的蔬菜后,厄苏拉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她。(“一箱菜?”伊兹一边翻箱一边说,“我要一箱菜干吗?”)
那以前,伊兹曾来狐狸角小住,除了泰迪谁都不理。她带他去散长步,不厌其烦地捏他的脸。“她想把他从牧人手里解放出来。”厄苏拉告诉帕米拉。“为什么?”帕米拉问,“为了吃掉他吗?”
人家问泰迪何以得到伊兹如此的关注(主要是被希尔维逼问),泰迪表示不解。“她只是问我平时做什么,学校怎么样,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交了哪些朋友,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也许她想叫我们把泰迪过继给她。”休对希尔维说,“或者卖掉他。泰迪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希尔维怒道:“不许这么说,开玩笑也不行。”然而很快,伊兹就把泰迪给忘了。大家也不再去想这件事。
厄苏拉打开的第一件礼物是贝西·史密斯的唱片,伊兹立即将它放上电唱机,电唱机平常只播放爱德华·埃尔加和休最喜欢的歌剧《日本天皇》。“这是圣路易斯的蓝调音乐,”伊兹介绍说,“听这短号!厄苏拉很喜欢这种音乐。”(“你喜欢?”休问厄苏拉,“我怎么不知道?”)接着拆出一本红皮封面英译版《神曲》。又拆出一件从自由百货买来的绸缎蕾丝睡衣——“你母亲发疯一样喜欢这家店。”希尔维严正声明它“太成熟”,说:“厄苏拉平时穿的是薄绒睡衣。”最后又拆出一瓶沙丽玛香水(“法国娇兰的新产品,气味高雅。”),也招致希尔维类似的 评价。
“你嫁人的时候不也还是孩子?”伊兹说。
“又不是十六岁,我那时已经十八岁了。”希尔维板起嘴唇,“要不我们也来说说你十六岁时都干了些什么吧,伊索贝尔?”
“她干了什么?”帕米拉急不可耐地问。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原文此处为法语:Il n’avait pas d’importance)。”伊兹推辞。最后又从她带来的丰富礼物中拿出一瓶香槟。(“她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最好冰一冰再喝。”伊兹将酒递给布丽奇特。
休完全糊涂了,又惊又疑地盯着伊兹:“这些东西难道是你偷来的?”
“啊,那是黑人音乐。”三个男孩回到屋里,霍维说。三人立即拥进客厅,身上隐隐带着篝火的气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雄性动物特有的气味。”伊兹嗅着空气,喃喃自语)。贝西·史密斯已经放到第三遍,休说:“听多了还真不错。”霍维随着音乐跳了几步,很有野人的感觉,接着对吉尔伯特耳语了几句。吉尔伯特大笑,作为贵族后裔未免笑得过于粗放,虽然那贵族是外国贵族。希尔维击掌说:“你们要不要吃点钵仔虾仁?”就带他们往餐厅走。等她意识到三人的脏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鞋印时,为时已晚。
“他们没打过仗。”休说。仿佛这样就能为他们的自由散漫正名。
“没打过仗好,”希尔维说,“就算多么一无是处,也还是没打过仗
的好。”
“现在,”分完蛋糕后,伊兹说,“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伊兹,”休再难克制了,“究竟是谁在替你付钱?你一分钱都没有,债务都堆到房顶了。你跟我保证过要节俭的。”
“快别说了。”希尔维说。她素来对经济状况守口如瓶,在人前谈钱(虽然是伊兹的钱)让她感到恐惧。她的胸中笼上一片黑云。她知道,这是因为蒂芬的缘故。
“我自己付的。”伊兹庄严宣布,“另外,这件礼物也不是给厄苏拉的,而是给泰迪的。”
“我?”泰迪突然处在舞台中心,醒过神来。他原本正想着蛋糕很好吃,不知道能不能再吃一块,不愿此时被推到聚光灯下。
“对呀,你,亲爱的孩子。”伊兹说。泰迪向后缩去,远离了伊兹和她摆在他面前的礼物。“来,”伊兹敦促,“快拆呀。又不会爆炸。”(绝对会。)
泰迪小心翼翼地剥去昂贵的包装纸,拆开礼物。礼物和它包着时看上去一样,的确是本书。坐在泰迪对面的厄苏拉努力倒着辨别书名——《……历险记》。
“《奥古斯都历险记》,”泰迪大声念道,“戴尔菲·福克斯著。”(“戴尔菲?”休质疑道。)
“为什么事情只要到你这里都是‘历险’?”希尔维愤懑地问。
“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历险。”
“说它是耐力赛更贴切,”希尔维说,“或者障碍赛。”
“噢,亲爱的,”休关切起来,“不至于这么糟吧?”
“不管怎么说,”伊兹说,“还是回来看泰迪的礼物吧。”
绿色硬封面厚厚的,上有烫金图文,画着一个男孩,与泰迪年龄相仿,戴一顶学生帽,身边画着一架投石器和一只脏兮兮的西高地猎狐梗。男孩头发拉碴,面貌略显狂野。“这是奥古斯都。”伊兹对泰迪说,“你觉得怎么样?我是按着你塑造的。”
“我?”泰迪惊恐万状,“一点也不像啊。狗也不是这种狗。”
另一件了不得的事。“谁要坐我的车回城?”伊兹若无其事地问。
“你不会是又买车了吧?”休几乎是呻吟着说。
“我停在车道最下面了。”伊兹温柔地说,“为了不惹你心烦。”大家一齐走下车道去看车,仍然拄着拐杖的帕米拉慢慢蹦跶着跟在后面。“那些贫穷、残废、瞎眼、瘸腿的人。(语出《路加福音》)”她对梅丽说,梅丽大笑:“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圣经》倒背得挺熟。”
“知己知彼嘛。”帕米拉说。
外面冷极了,但出来前谁也没顾上穿外套。“往年此时还要冷,”希尔维说,“比如你出生那年。雪大得空前绝后。”
“我知道。”厄苏拉说。她出生那年的雪已经成为一件家族奇事。她听了太多遍,已经觉得自己能记得当时的情景。
“不过是辆奥斯汀。”伊兹说,“大路旅者——虽然是四开门——但价格远不及宾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台穷奢极侈的车比,我这车绝对是大众品牌。”“无疑你是分期付款的。”休说。“不不,一次付清,现金支付。有人出版了我的书,我有钱了,休。你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当大家都对这部亮闪闪的樱桃色小汽车表示欣赏(或不欣赏,比如休和希尔维)时,梅丽说:“我得走了,我晚上要去参加一个舞会。谢谢您的茶,托德太太。”
“来,我送你。”厄苏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