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而且不管有没有贵阁会的干涉,他终究都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绑架不够,可能要杀掉才行。你能办得到吗?你能拿枪杀一个孩子吗?或者假设你没枪,你能若无其事地拿自己的双手去杀一个孩子?”
要是那样救得了泰迪,我会的。厄苏拉想。当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个世界。大战打响后第二天,泰迪就应征了皇家空军。他本来在萨福克的一个农场种地。牛津毕业后,他到一所农学院进修了一年,继而在全国各地的农场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开始种自己的地以前,他说,他想把什么都学到手。(“种地?”希尔维仍不以为然。)他不想做那种回归乡野的理想主义者,落得在后院齐膝深的泥泞里挣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种什么不长什么。(他必定在某个这样的地方打过零工。)
泰迪仍然写诗。休说:“这么说是个种地的诗人咯?跟维吉尔一样。希望你也能写本《农事诗集》吧。”厄苏拉想,不知南希愿不愿意做种地人的妻子。她聪明绝顶,在剑桥研究数学里一个鲜为人知、高深莫测的分支学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说。)然而他儿时飞行员的梦想,突然间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处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训练学校学习飞行,总是写信告诉家里说,那边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气如何晴朗,令厄苏拉艳羡得双眼发红。她希望他就永远待在那里,待在噩运之外。
“我们怎么说起若无其事杀孩子的事来了?”厄苏拉对拉尔夫说,“喏,你听。”她把头朝墙那边埃米尔跌宕起伏的号哭声晃了晃。
拉尔夫大笑。“今晚哭得不算凶。要是我的孩子吵成这样,我肯定会
疯掉。”
他说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厄苏拉感到很有意思。在这个未来一片渺茫的时刻,似乎不该想到要孩子的事。她突然站了起来,说:“空袭马上要开始了。”闪电轰炸伊始,两人还觉得“他们不能每天晚上都来”,现在他们知道自己错了。(“生活难道永远这样,”她在给泰迪的信中写道,“要被一刻不停地轰炸下去吗?”)已经连续炸了五十六个晚上,未来将永远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了。
“你就像条狗,”拉尔夫说,“对空袭有第六感应。”
“那你就不妨相信我,赶快走。不然你就得下到加尔各答黑洞(加尔各答黑洞(the black hole of Calcutta)是威廉堡(Fort William)一间环境极为恶劣的普通小土牢,面积只有4.3米×5.5米,因导致监禁于此的英国人与印度佣兵120余人窒息身亡而引起国际争论。此事件后,加尔各答黑洞成为拥挤牢房的代名词)里去了。你又不喜欢那地方。”阿盖尔路的底楼到半地下室,住着米勒一家,人口众多,厄苏拉数下来起码四世同堂。大家还能往地里再下一层,来到居民们作为防空洞使用的地洞。地洞七拐八弯,时有发霉腐烂处,到处是蜘蛛甲虫,众人进入后显得尤其拥挤,特别如果米勒家那只名叫比利、模样仿佛被随便卷了卷的长毛毯子的狗也被硬拖进来的话。除此之外,大家当然还得把埃米尔像一只没人要的包袱一样传来传去,徒劳无功地加以安抚,忍受他的眼泪和哀伤。
米勒先生为了让地洞更“宾至如归”(当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墙上贴了很多“伟大的英国艺术”。这些画作——《干草车》、庚斯博罗的《安德鲁斯夫妇》(两人的表情多么傲慢)和《肥皂泡》(厄苏拉觉得这是米莱斯所有的作品里最病态的一幅)——统统像是从昂贵的美术图典里偷偷撕下来的。“文化。”米勒先生圣人般摇头晃脑地说。厄苏拉思忖自己会如何选择“伟大的英国艺术”。也许有透纳晚期那些写意、模糊的作品。恐怕合不了米勒一家的口味,厄苏拉想。
她已将衣领缝好,关了无线电里“狂飙突进”的音乐,开始听玛·雷尼的《蓝调自远方来》——近来,无线电流行播大喜大悲的东西,玛·雷尼舒缓的旋律不啻为一剂解药。她已经与拉尔夫一起吃了面包和奶酪,挑战了填字游戏,催他早些走,并吻别了他。她还关了灯,推起遮光板,好目送他在阿盖尔路上走远。虽然脚有些跛(也许正因如此),他的步伐里有一种上下颠飞的轻盈,仿佛他时刻期盼着在路上遇见什么有趣的事。这令她想起
泰迪。
他知道她在看,却没有回过头,只是举起一只手臂招了招,就被黑暗吞噬了。四下还有微光,天空高悬一弯明月,稀星四散,仿佛谁在黑暗里撒了一把钻石的粉末。月后与她的星星侍卫(语出济慈《夜莺颂》)。不过,厄苏拉怀疑济慈写的那个是满月,而阿盖尔路上空的这个弦月看来不像月后,倒像她悬着心的贴身侍女。她心里感到一阵——不甚高明的——诗意。这是因为战争罪恶滔天,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寻一个能够接受的办法去思考它。
布丽奇特总是说,透过玻璃看月亮不吉利。厄苏拉落下遮光板,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拉尔夫对待自身安危相当大意。既然挨过了敦刻尔克,他说,就说明自己不可能遭受突然的暴力死亡。而厄苏拉觉得,战时到处死人,暴死的概率激增,没有谁是安全的。
如她所料,空袭警报拉响了,很快,海德公园传来枪声,紧接着是第一批炸弹落地,从声音判断落在了泰晤士河彼岸。她一跃而起,从前门边的钩子上摘下像圣迹般供在那里的电筒,并拿起同样放在门边的书。这本书是她专门的“避难读物”——Du c?té de chez Swann(《去斯万家那边》)。既然战争看来将永无休止,厄苏拉决定,是开始读普鲁斯特的时候了。
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接着,她听见可怕的一声。“嗖——”那是炸弹坠落的声音。接着势大力沉的“轰隆”一声,炸弹落在附近的某个位置。有时候爆炸的真正位置比听上去远得多。(这一课题世所罕见,但人们很快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她寻找自己的防护服。她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不能抵御地洞里的寒冷潮湿。防护服是轰炸开始前希尔维进城时给她买的。两人去皮卡迪利路散步,经过辛普森之家时看到一则广告,“定制防护服”,希尔维坚持进去穿穿看。厄苏拉连自己母亲躲在防空洞里的样子都无法想象,更勿论她套上连体防护服的样子。但很明显,母亲被这制服般的款式吸引住了。“正适合清扫鸡舍时穿。”她边说边给两人都买了一件。
接下来的一声巨响带有一种紧迫的意味,厄苏拉放弃了该死的防护服,抓起布丽奇特钩的菱形图案的羊毛毯。(“本来要寄给红十字会,”布丽奇特用小学生胖乎乎的字体写道,“但后来我想你也许更需要它。”“你瞧,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对我如难民。”厄苏拉写信给帕米拉时说。)
她在楼梯上遇见两个内斯比特小姐。“哎呀,”拉维妮娅咯咯笑道,“在楼梯上撞见可不吉利,托德小姐。”
厄苏拉下楼去,两姐妹上楼来。“你们走错方向了。”她多此一举
地说。
“我忘了拿编织的活计。”拉维妮娅说。她别着一枚黑猫珐琅胸针。猫眼上有一颗闪闪发亮的人造钻石。“她在为阿波亚德太太的宝宝织松紧裤。”路德说,“她屋里太冷了。”厄苏拉心想,那可怜的孩子要是再穿下去就要胖成绵羊了。但不会像羔羊。阿波亚德家的孩子与可爱的羔羊扯不上关系。她提醒自己孩子有名字,叫埃米尔。
“好吧,但是动作要快,好吗?”她说。
“好极了,好极了,大伙都来了。”大家一个一个聚到地窖后,米勒先生欢呼说。潮湿阴冷的地窖里挤满款式各异的破椅子和一些临时卧榻。米勒先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张古老的行军床,安排给两个内斯比特小姐歇息她们的老骨头。眼下两人暂时离开,小狗比利就在其中一张上安顿下来了。地窖里还有两个小火炉,一个烧乙醇,一个烧煤油,厄苏拉觉得在天上落炸弹的时候,这两个火炉哪一个放在身边都相当危险。(米勒一家面对危险似乎极为乐观,堪称视死如归。)
人几乎到齐——阿波亚德太太和埃米尔,怪胎本特利先生,哈特奈尔小姐,米勒全家人口。米勒太太对内斯比特小姐们的去向表示关心,米勒先生主动提出去催她们。(“都是编织活计给闹的。”)就在此时,一次轰然的爆炸震动了地窖。厄苏拉感觉身下的地基随着爆破的震波摇晃起来。她遵照休的指示,扑倒在地,双手抱头,同时扑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米勒家的小孩。(“喂!别碰我!”)她狼狈地匍匐在小孩身上,后者挣扎着扭
开了。
一切安静下来。
“没炸到我们。”小孩满不在乎地说,昂首挺胸,弥补自己受到伤害的男子气概。
阿波亚德太太也扑倒了,怀里护着自己的宝宝。米勒太太怀里护着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装有她积蓄和保险文件的法拉哈罗盖特太妃糖盒。
本特利先生的声音比往常高了八度,问道:“是我们吗?”不是,厄苏拉想,不然我们早死了。她在米勒先生提供的一把快散架的木椅上坐下。她的心怦怦直跳,清晰可闻。她开始颤抖,紧了紧布丽奇特编的毯子。
“不,我儿子说得对,”米勒先生说,“听声音像是埃塞克斯别墅。”米勒先生擅长判断炸弹落地的位置,且出人意料地准确。米勒全家人都精通战争用语,拥有战争精神。他们接受了侵略。(“我们也侵略别人,不是吗?”帕米拉说,“你以为我们手上滴血不沾,其实不然。”)
“无疑是一家英国的脊梁咯。”希尔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们打交道时就对厄苏拉说。米勒太太邀希尔维下楼去她厨房喝杯茶,但希尔维还在为厄苏拉的窗帘地毯生着气。她以为米勒太太是房东,而不是一个普通住户,因此责怪米勒太太。(厄苏拉的解释希尔维似乎没听见。)她因此傲慢得像个视察乡下租户的公爵夫人。“得意得都快上天了。”厄苏拉想象米勒太太过后对米勒先生这样说。
头顶上,一场震耳欲聋的轰炸正在有序进行,大型炸弹定音鼓一般敲下来,炮弹在空中咻咻横飞,不远处,一支移动炮兵连轰隆隆开着炮。随着炸弹不断砸向城市,发出隆隆巨响,地窖也不时震动一下。埃米尔、比利狗,以及米勒家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都号哭起来。大家哭得很齐,不幸符合了音乐里的对位法,与纳粹德国空军的Donner und Blitzen(电闪雷鸣)遥相呼应。一场无边的暴风雨。后面是绝望,前头是死亡。(“后面是绝望,前头是死亡”(Despair behind,and death before)。语出约翰·多恩(John Donne)的《神圣十四行诗》(Holy Sonnet))
“嚯,看来老弗里兹今天是要把我们吓死才算数。”米勒先生边说边镇静自若地重新摆了摆提灯,好像大家在野炊。他将地窖全员的士气视为己任。他也像休一样经历过枪林弹雨,说自己面对杰瑞(杰瑞(Jerry),与上文的弗里兹(Fritz)一样,都是有德国特色的名字,是二战期间英国人对德国人的代称)刀枪不入。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比如克莱顿、拉尔夫、米勒先生,甚至休,他们以为自己挨过的那种水火泥泞的苦难,一生只会有一次。
“老弗里兹到底想干吗?”他安慰那些更小、更胆怯的孩子,“是不是不想让我睡觉了?”来炸米勒先生的德国人,不是叫弗里兹,就是叫杰瑞,或者奥托、赫尔曼,或者汉斯,有时候,阿道夫本人也会在四英里上空驾驶飞机,投掷高爆速炸弹。
米勒太太(名朵荔)信奉希望敌不过现实的道理(与其配偶恰恰相反),正在给大家分“小点心”。有茶、可可、饼干、面包和人造黄油。由于大女儿蕾妮的“人际关系”,慷慨的米勒一家从来不缺食物配给。蕾妮十八岁,各方面都发育得很好了,品性相当随便。哈特奈尔小姐严正声明了自己对蕾妮的不满,但也从不拒绝她带回家来的福利。厄苏拉觉得米勒家最小的几个孩子里有一个其实是蕾妮的,不是米勒先生的,但是现实主义的米勒一家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接纳了。
蕾妮的“人际关系”不甚明朗,但是几周前,厄苏拉曾看见她在查令十字宾馆的底楼咖啡厅动作优美地小口啜着金酒,身边陪着一个衣着光鲜利落,且似乎很有钱的年轻人。此人浑身写满“投机倒把”。
“我看也是个坏人。”吉米笑道。吉米是为庆祝终结一切战争的那场战争的胜利而降生的,如今即将要上战场。他军训得了几天假,恰逢河岸街上正在拆弹,两人于是在查令十字宾馆暂避。安装在沃克斯豪车站和滑铁卢车站间有轨电车上的地对空炮“轰!轰!轰!”地放着炮弹,但轰炸机似乎有了其他目标,已经飞走了。“难道永远这么炸下去?”吉米问。
“看来是。”
“在军队里还更安全。”他笑道。虽然军队给了他一个长官的职务,他还是坚持当了普通兵。他想成为基层的一员。(“但总得有人指挥吧?”休不解,“不如让有点脑子的来指挥。”)
他渴望经历。他说自己要成为作家,还有比战争更能让他体会世态炎凉的东西吗?“作家?”希尔维说,“难道邪恶仙女哄你睡过觉?”厄苏拉猜她指的是伊兹。
同吉米在一起很快乐。他穿军装相当帅气,且任何地方都去得——比如略显放荡的迪恩路和阿奇尔路和奥林奇路上相当不羁的Boeuf ser le Toit(屋顶公牛)(?Boeuf ser le Toit,战时伦敦著名的同志酒吧)(不只是不羁,简直是不安全),令厄苏拉对吉米的性向产生怀疑。这些都是为了体察人世,他说。他们喝得痴傻烂醉,比起躲在米勒先生的地窖里,这种活动的安慰效果是巨大的。“答应我要活着。”她对吉米说。两人一边像盲人般在干草市场里摸索前行,一边听着伦敦的另一头被炸成平地。
“我尽量。”吉米回答。
她觉得冷。身下的水塘令她更冷。她需要动一下。她还能动吗?显然不能。她在这里躺了多久?十分钟?十年?时间停止了。世间一切似乎都停了下来。只剩下纷杂的气味还在继续。她看见了《肥皂泡》,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图画仍奇迹般地贴在离她脑袋不远处的一个沙包上。难道她要看着这么平庸的东西死去吗?然而突然间,平庸变得不那么令人困扰了,因为一幅可怕的景象,出现在她的身侧。一个恶鬼,灰脸上有两只煤黑眼睛,毛发耸动,伸出利爪捉住了她。“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恶鬼问。厄苏拉缓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东西不是恶鬼。那是满脸炮灰和血泪的阿波亚德太太。“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她再问。
“没。”厄苏拉发出很小的一声,天上掉下的各种粉尘,令她口腔发干。她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阿波亚德太太不见了。这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她也许被炸晕头了。又或许那的确是阿波亚德太太的鬼魂,而两人此时正一道困在阴阳两界之间。
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到拉维妮娅·内斯比特的裙子上,裙子挂在米勒家的挂镜线上。但那并不是拉维妮娅·内斯比特的裙子。裙子没有胳膊。诚然有袖子,但是绝没有胳膊。胳膊上还长着手。裙上有一样东西朝厄苏拉闪了一闪。那是一只被弦月照着的小猫眼。挂在米勒家挂镜线上的是拉维妮娅·内斯比特无头、无腿的尸体。这景象极其荒谬,厄苏拉感到体内酝酿起了一阵笑意。这笑声最终没有发出来。不知是柱子还是断垣,反正有什么动了一下,撒了厄苏拉一头一身的灰土。她的心脏失控,在胸腔里飞快地突突敲打,仿佛一发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