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吧,我老爸爱上别的臭女人,和我妈离婚了。我妈和我跪着求他不要离开,他都不肯,那么绝情。我妈难过得自杀,躺在医院里,只剩一口气,我给爸爸打电话,是那个臭女人接的,我说让我爸来一下,我妈想见他,那个臭女人竟然说:‘都已经离婚了,还见见见,见个鬼!’结果我妈到死都没有能再见上我爸一面。到现在我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爸爸妈妈疼爱,都是那个臭女人害的!你说,我该不该报复女人?”
“可是,”我心痛,“因为那个女人害了你和妈妈,你就要害别的女孩子吗?你可知道,你的行为,给她们造成多大的痛苦?”
“我管她们痛苦不痛苦,谁又管过我痛苦!”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
这个孩子心中有根刺,是别人给他扎上去的,然后他又拿出来像匕首一样乱刺,把身边的人扎得鲜血淋漓。
可是,谁心里又没有一根刺呢?若都以此为理由报复世界,人间早就变成血池。人行世间,不会诸事顺利,天灾、人祸、打压、排斥、厌恶、挤兑,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人很多时候就像被虫咬的梨,或是切成片的菠萝,被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拿牙签扎着来吃。虽然痛,但是,总不能因为如此,自己就拿刀把别人切成片,插上牙签扎着吃。
有一天,负责会计事务的和尚去找寺院的方丈佛光,皱眉请示,说:
“师父!最近僧院住众有很多人都患了牙病,一个人补几颗牙,花费很大,我们的寺院很难负担。”
“不能负担,也要负担。”佛光禅师说。
会计又说:“这些人受了恩泽,不但不知回报,替我们寺院说些功德好话,反而大肆宣扬他们的不满,依我看,实在犯不着为他们出这笔冤枉钱。”
佛光说:“虽然这些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是,我们却不能不为他们装一口好牙。”
这就是禅师的境界。世人常说以德报怨,却很难做到以德报怨。一般来讲,是人啐我左脸,我绝不会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再啐一下,而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当利息。而真正心怀广大的人,哪怕别人在自己的心上扎根刺,便是捅把刀,他仍旧肯处处做事为了这个“别人”好。
真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别人扎进来的刺,只不过有的人痛不过,把尖朝外,狠狠扎向世界,有人能忍痛,尖刺朝向自己。朝向自己的人,疼痛促就成长,哪怕戴上荆棘的冠冕,也在疼痛中保守住做人的正道,提炼属于自己的圣洁。
渐渐地,就像寂天菩萨说的:“这个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样的喜悦,完全来自希望别人快乐;这个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样的痛苦,完全来自希望自己快乐。”终于,疼痛变得越来越轻微,甚至能够被忽略。生命的画卷徐徐展开,更美的景色等着自己的到来。终有一天,一切伤害都成过去,满目都是盎然生机,就像丘处机的《忍辱仙人》组诗里之一首所写:“春日春风春景媚。春山春谷流春水。春草春花开满地。乘春势。百禽弄古争春意。泽又如膏田又美。禁烟时节堪游戏。正好花间连夜醉。无愁系。玉山任倒和衣睡。”
到这个地步,有刺无刺,又有什么差别?
灯影禅心
我们损人的时候也在被损,我们踩着别人的时候,也在被别人踩,我们对别人不容情的时候,别人对我们也不容情。我们以暴制暴,以杀制杀,以奸狡对奸狡,以薄凉对薄凉,并且以此来教化我们的孩子们,引领孩子们一窝蜂地朝前奔,却全然不顾向前其实是向后,进取其实是倒退,登顶其实是挖坑。
你的心在哪里
打起背包,出发!
从关内到塞外,从炎热到凉爽,蒙古包像天女散花,星星点点。清晨五点,白茫茫雾气一片,没有人烟。草叶上露水沿着边,草尖儿上顶着圆圆的一个点。哪里还有只布谷鸟,一声一声叫,叫得整个世界静成一片。原来世界上真的是静最好。山静、水静、林静、草静,都好。
一千里地,八小时的飞奔,一整夜的颠簸,从一个小县城到一个大草原,好像就为了这五分钟的觌面相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草一方。
可是,不过三天两后晌,就觉思乡。就像一只大风筝,迎风鼓荡,天地平旷,可是总有一条线牵挂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丈夫与女儿、公婆与爹娘,还有我小小的单元房、我的窗帘、我的书架、我的水杯、我床头那盏小小的灯散发着模糊的光亮。当初那样急迫地逃离,现在这样急迫地想回去——走遍天涯,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家。
一个长久奔波在路上的人,心里必定装满了不安。一个朋友芳龄四十,堪称命途多舛。刚毕业的时候被分配到一家不错的化工厂,领导看她学历高,把她提拔成业务主管。当时正是诗歌大热的年代,她把海子的诗歌奉为圣经,一心朝拜,每天上班写的不是企划文案,而是一行一行的诗篇。诗稿越写越多,业务却越缩越小,她也跟着越降越低,成了一般文员。
我认识她的时候,诗歌早就不写了,受王小波的影响,开始思考怎么才能过上像他一样率真有趣的人生,动辄招一帮狐朋狗友一起狂欢。后来,王小波也厌了,又转而羡慕弘一法师的出家为僧,自此口里禅诵不绝,每晚打坐不断,心里琢磨着是渐修好还是顿悟好,做唐僧那样宝相庄严的和尚好,还是要“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我再见她的时候,她连弘一也厌了,开始怀念那些自杀的诗人,比如顾城、海子、戈麦,并且准备效仿他们,有朝一日也死得轰轰烈烈,惊动世人。
就这样,她把别人的结局也当做自己的归宿,迷失在一条条路上面。
无相禅师行脚,路遇一个车水的青年,青年羡慕地说:“禅师!有一天我要是看破了红尘,肯定会跟您一样出家学道。不过,我可不会像您那样到处行脚、居无定所,要找一个隐居的地方,好好参禅打坐,再不要抛头露面。”
无相禅师含笑发问:“那你什么时候会看破红尘呢?”
青年答:“我们这一带属我车水车得最好,要是有人能接替我,我就可以出家,走自己的路了。”
无相禅师再问道:“你最了解水车,水车全部浸在水里,或完全离开水面会是什么样子?”
青年答:“水车全部浸水,不但无法转动,甚至会被急流冲走;同样的,完全离开水面也不能车上水来。”
无相禅师说:“对啊!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要修行,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于是,世间并没有少一个为村人车水的青年,倒多了一个修行的禅者。
对美国第三十九届总统吉米·卡特来说,做木匠就是他的生命依托,对陶潜来说,到官场转一小圈,就相当于人们到异地游览几天。解官归里,手抚孤松而盘桓,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园。哪怕举家食粥,锄豆南山,汗流满面,可是,只要有了那一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素朴与安然,所有一切就都值得。就算此刻你拿金玉珠宝交换他手里的稻麦菽稷,拿高官厚爵交换他身上的布衣素衫,拿金碧辉煌的宫殿交换他居住的瓮牖绳床,他也不换。
知道自己适合什么生活的人有福了,看清灵魂需要什么样的“家”的人有福了。建立起真正的精神家园的人,也许吃穿粗朴,脚不停步,或者挥汗如雨,手不释卷,一路奔波辛苦,可是他们的心灵宁静,妥帖安然。
其实,人间处处是修行,收回粘附在别人身上的欣羡的目光,过好自己的生活,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灯影禅心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我们尽日寻春,心头有模模糊糊的春之倩影,有的人很幸运,找到了,却又发现它不是春。有的人一生都在路上,撒手西归时还抑制不住的怅恨抱憾。真正幸运的人却明了终此一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春不在外,而在心中。
爱如卷心菜
一回家就伸手:“拿来。”先生莫名其妙:“什么?”“钱。”先生掏兜:“多少?”“十万。”“啊?”他大惊失色。
我泄气:“知道你拿不出来。好,我不要钱了。你帮我找后台。有过硬的后台,就不用花钱啦,咱一样能调进一个好单位,春风得意马蹄疾。”
“唉,”他垂头丧气,“我要有后台,还用你这么着急?早把你安排到一个顶好顶好的单位;我要是有钱,你更不用着急,班都不用上了,就在家当阔太太。”
霎时像被吸了髓,浑身软到骨头里,叹口气,躺下来,脸朝里,给他个脊背。
哀时伤世早是过时的事,十年前就已不屑为之,心里也早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是那华北平原上一棵大白菜,墩墩实实,落坐原野,春风吹吹,夏雨淋淋,偶或秋霜也来欺欺,有的就是这样的本色天日。嫁个先生也跟自己正相配,是田边地角,野蜂与乡花唱舞的俗世情意。自从偶然机缘,暂移温室,舒枝展叶,一下子觉出骄傲与尊贵,犹如萝卜菜籽结牡丹,更像那猴子坐上八人抬的大轿,就有这般的骄矜自喜:“像这般扛扛抬抬,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
只是,怎能够“长长久久长在高枝上儿”呢?想来东风怨不得,要怨只能怨自己。当初若是嫁个好夫婿,早就上天入地,不至于如同落魄人间的织女,被放牛郎把彩衣藏起,不得不和这个凡胎人过满面尘灰的一世。
先生自觉理亏,平日里兴兴致致,跌宕自喜,如今倍加小心,就连做饭时荒腔走板的歌声也停了,锅碗瓢勺的声音也轻了好些。不知道他怎么弄的,一碗蒸三次、篦三次、再垫上干菜复蒸一次,香浓可口的农家非家常美食——蒸碗子居然被摆上餐桌,四周犹如众星簇月:一盘蒜苗炒鸡蛋,一盘奶油菜花,一盘红辣椒拌粉丝。
我听见他的脚步逡巡过来:“亲爱的。”
“走开!”
“不,”他拒绝我的安排。“我不走。你听我说。宝贝,我知道我没有能力,不是好风好水,护送大鹏鸟往南飞,往北飞。你本当有更大的天地,却委屈地嫁给我这只小麻雀。我对不起你。”
一下子千般委屈化作泪如泻。他伸手来拭,被我一把打开,并不怕触怒了他。他是天生好脾气,仍旧喋喋说下去:
“可是,虽然千般都是我的错,有一样没有错,那就是我爱你。别人爱人如牡丹,我却爱你如菜心。牡丹花虽好,爱它的人不过贪恋它的繁华与艳丽;可是菜心长在里面,我长在外面,一层一层包住你。就算有风有雪,有我在外护持。哪怕你以后老了,病了,丑了,没有钱,我挣的一块钱里,八毛都给你。人家为买美人一笑掷千金,那未必是真爱,我这八毛钱的真心却是敢对天地。”
那一刻真是又委屈,又凄凉,又感激。想来竟不是他错,是我错了。被牡丹花一时占尽天下先机的壮大丰盛蒙蔽心智,忘却了一棵菜也有它的尊贵。
看杨澜对某明星的访谈,这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娱乐圈的首领,钱多到成万上亿,却满把抓在自家手里,除了每月家用,一毫也不肯多给太太,且理直气壮:“我断手断脚,千辛万苦挣来的家私,岂可全给了她?若是她卷包跑了,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原来大男人也有他的“小”处: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人肯为了你的前程,隐姓埋名,黑掉自己,为你生,为你死,给你生儿子,难道仅仅是贪图你的风光与钱财?太太于他,不过是朵牡丹花,不是当家菜。
是的,我这先生没有钱财,没有权位,没有艳遇,可是他平安、正直,把太太当成菜心来爱,任凭风霜雨雪千般苦,一心护住里面的娇黄淡绿。其实,每个女人都在寻找当菜心的机会,李瓶儿为什么会背叛花子虚,私通西门庆?为的想当菜心。可是她不快乐,跟了西门庆,她也只是一朵闲花而已。黛玉为什么会时常流泪?皆因宝玉的心太大了,看见姐姐,就会忘了妹妹。原来人世夫妻,清平如此,是最难得和幸福的事。
不不,我又错了。
有个和尚被请去金碧辉煌的宫殿讲经说法,有人讽刺他:“和尚还贪慕繁华吗?”他说:“在你们的眼里是繁华,在我的眼里和泥舍草棚没有区别啊。”
确实如此。
世俗种种,如同宝屋,里面应有尽有,高僧大德者并不把这些都统统扔出去,一边扔一边说:“碍眼!”“世俗!”“污目!”“玷耳!”而是安详地居住其内,为那有病的人治病,为那失心的人安心,为那蒙昧的人开启智慧,为那缺乏的人提供居所。而那虽然漂亮却无用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不必扔,只要视而不见就可以了。情欲、美色、财富、地位,无不如此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