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枝头已十分
我对我娘的最初印象,是她坐在土炕上,一边入神地哼哼唱唱,一边剪一张张大红纸。狮子滚绣球,卷着尾巴的小猫咪,长春藤,弯弯曲曲的藤上一片一片的红叶子。看我眼巴巴盯着看,她随手拿一张红纸,叠上四叠,灵巧地一剜一铰,展开就是八个亚腰葫芦嘴对嘴围在一起。
她这一手我至今没学会。我学会的是绣花。
选好竹绷,再从“扑棱扑棱”打小鼓的货郎担上买绣花针和彩线。朱自清说牛毛细雨像绣花针,你也可以说绣花针像闪着银光的牛毛细雨;丝线样数很多,大红、二红、银红、粉红、桃红、翠蓝、深蓝、粉蓝、翠绿、老绿、绫黄绿、明黄、银黄,鹅黄、淡紫、粉紫,玫瑰灰……
绣花既是农耕文明还没衰微的时代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消遣,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活计。闲来没事,一大堆女人聚在一起,一边嘻嘻哈哈说话,一边或者用粗针大线哧哧地纳鞋底,要不就捏一根银针绣花。
最常绣的是鸳鸯戏水。自己描的花样子,一下一下地描黑,再一针一线细细绣起来。两柄交缠在一起的弯弯曲曲的荷叶,五彩鸳鸯身上的毛真是五彩套绣的,针脚参差细密。荷叶柄用的拉锁子,就是一环一环套上去,最后成品出来,漂白的底布上翠叶如盖,鸳鸯戏水,好鲜亮——好村气,呵呵。这样的活干起来不下于我娘的剪纸,一定要捺定性子,可以养性修心。
有人找上门求帮忙来了。我的妗子让我给绣“寿枕头”。真奇怪,她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才不过中年人的样子,却要早早备下“走时”的东西。那种寿枕头就是“老了人”之后枕在头下的圆枕,上面的花样有来头,绝不许乱绣。
枕上先画好样子:奈何桥、冥犬、戴凤冠,穿红袍绿袄的小人。有极强的宗教色彩和讽喻意味。从这幅图上可以明确看出,死亡仍旧被当做生的延续,所谓的死,不过是向另一个过程进军的开始。当然这个过程无比艰辛,冥犬拦路,桥下是汹涌的黑水。色彩鲜艳的小人孤单而华丽,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向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迈去。当我一针一针绣下这些的时候,虽然外面阳光明亮,虽然我正值青春,仍旧感到彻骨的寒意。那股寒意逼得我无法完工,只好把绣好的一只交了差,另一只,就那样画好了样子,孤零零撂在针线篮里,再也没有覆盖上色彩,让它在岁月里渐渐老去,渐渐消失,到现在,早已和我那妗子一样,不见了影子。
但是,那股寒气并没有消失,而是永久留在了我的体内。虽然想不清楚死是怎么一回事,却本能地渴望有一个故乡,可以把死去当回去。可是站在旷野里,一边想着有关故乡的问题,一边惆怅地发现,我不知道故乡究竟在哪里。
它不在童年的小溪里,虽然里面游着一尾尾逗号似的蝌蚪,阳光打在它们漆黑跳动的身上,活泼而欢快;也不在少年时的金黄的油菜花,虽然它们至今仍在我的头脑里闪着金黄的太阳一样的光彩,更不在青春时代不堪回首的爱情里,就让它随风散去,阿门。
家在哪里?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想着回家的事,像那个孤独王国的国王,霍·阿·布恩蒂亚,做梦走过一间又一间完全一模一样的房子,不断地寻找,不断地退回。世界上的所有宗教,都直指灵魂,想给它一个安稳的栖息地,并且把它命名为春,命名为家,命名为故乡,那意思是说,人自从生下,一直在流浪,那里才是游子千辛万苦要达到的地方。可是有多少人达到了?多少人能够挣脱名缰利锁,在衰老和死亡的催逼之下,反而不肯再前行,一屁股坐下仰观流云?别人都喋喋不休的时候,日本的良宽禅师最擅长的事情却是沉默。外面是茫茫夜色,壁角一捆柴,一袋米,一炉好火,良宽禅师径自伸长了两腿坐着,没有奔波——这就是家了。
想起一个故事来,一个禅师问弟子:“前些日子,我把一只鹅放进一个瓶,现在鹅已长大,瓶口太小,鹅出不来,我又舍不得打碎那个珍贵的瓶,既要鹅不死,又要瓶不破,那么,我该怎么办?”
有人建议管瓶去破,救鹅就好;有人建议管鹅去死,保瓶就好;禅师统统摇头。直到最后,有一个弟子说:“师父,不去破瓶,不必救鹅,鹅根本就不在瓶里,它一直就在外面。”
禅师下座,向弟子顶礼,说:“对啊。鹅从来就没有在瓶里面过。”
我就是那只鹅,自以为进了一个口小肚大的瓶,想要徒劳地挣脱,所以总会感觉没有家,因为我总是把生活当成别处,把别处看成生活。最简单的道理被我搞得复杂,不明白原来家就是一碗白米,一件布衣,爱人和孩子;家就是几本好书,几首好歌,几个好友,和雁去雁回;家就是当年一针一针的刺绣,和而今一字一字的书写。我的毛病就在一切只要正在经历,必觉悲哀无趣,只等到一切过后,才发现美丽无比,逃避不了的是遗恨和失悔。
什么时候不再任由自己轻轻得到,又随手丢弃,不再觉得前方还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自己,晓得了当下即是真实,心里的连天浮尘和彻骨忧伤大概就可以散去,想起那首禅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闲来偶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灯影禅心
每个人自一诞生便开始找寻,找寻金钱、找寻地位、找寻美人,可是找来找去,却发现拥有越多,失去的却是自己的心。什么时候把按照世俗标准找寻人生价值的目标淡了,晓得当下即安,心才会如天高月小,水落石出,自然、自在、自由地现出身来。
静观
走在路上,突然止步,恍然如有所想,看车流人往。身边潮沸盈天,却一切与我无干,我只看得见一片叶子被风吹,打着旋飘上蓝天——真是无上美好的体验。
还有一次在茶室,和朋友说笑,却一刹那间听见一声琵琶音,“铮”的一声,一下子魂飞天外,大概不过一闪眼的时间,却觉得足足过了两个钟点。那感觉真是不常见。
此前更有一次,嗓子坏掉后,蛰居图书室,正读禅偈,恰好是读到“一切声,是佛声,檐前雨滴响泠泠”,结果揉揉倦眼,看窗外骤雨初歇,真有一滴檐前雨啪地掉下来,在石台上摔得清透碎裂,一时神魂俱飞,只觉自己就是那滴雨,连那掉落时的失重感都感觉得清清楚楚,无法忽视。
有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那静观四时的人我心下觉得不应是执纨扇的佳人,因佳人楼头赏花也必是对日照影,纤手掠鬓间身姿拿捏,始终有一个“我”的意识存在;而应当是一个随和无拘的儒士或出家人,甚或菜佣酒保,才能花里树间忘我流连,竟是花如人,人也如花。
其实走神就是在静观,静观也就是走神,二者都入了一个暂时的忘“我”之境,忘了关心米面菜价多少钱,股票是跌是涨,官位能否亨通,人际关系润滑到不到位;却跳出来一个被烟火红尘俗世遮蔽的真“我”,好比被梅红炮屑深埋不见杂藏的花朵,物物静观皆现眼前,果然是“自得”——忘的是心机,是劳烦,得的是美好,是觉察。
静观的经验多了,争东争西的心就淡了,风清云恬,万物的好都来到你的眼前。苏轼的《定风波》“……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挥手向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即是静观所得;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更是写尽了当下觉察的一念。
读一本书:《与神对话》,里面有对“静观”的最经典诗化的解释:
“你环顾四周,缓缓的,注意到你原先走过而未曾注意到的东西:雨后泥土的气息、你所爱的人左耳上覆盖的卷发。看到小孩儿在玩耍,这是多么的美好啊!当你在这种状态中行走,你会闻到每一种花的芬芳,你会跟每一只鸟儿同飞,你会感觉到脚下所踩出的每一个咔嚓声。你找到了美与智慧。而美处处在形成,由生命的一切材质在形成。你不需寻找,它会自动向你走来。”
的确。的确。此时你会觉得好,好到可以绽开一朵笑。倒不是为任何东西笑,只是心里单纯觉得好,好像宇宙有一个深藏的秘密被你悄悄知晓。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看各款汽车设计的不同的头面。有的汽车头如猪面,引人发笑;有的汽车头怒眉竖立,使人惊恐;又有的眉毛弯弯,驯良和善,叫人喜欢。还有一个美国摄影师喜欢用镜头寻找世间一切之物的微笑,比如一截树疤展现的笑脸、一个被咬开的西红柿展现的笑脸、一个白白方方的纸盒子,一个黑色的提系带子垂下来,就形成一个大笑的局面、一个垃圾筒倒过来看竟然也可以是一张笑脸……这种种抽象神奇的笑脸甚至让许多孤独、自闭、不会欢笑的孩子也展露了笑颜。
此一切皆是静观,静观的结果就是灵魂唱的一首沉默的歌叫你听见,因而备觉人世的喜悦和庄严——听到它的人,有福了。
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一位佛教的大圆满法行者虽然为人低调,沉默寡言,从不夸夸其谈,但其深厚的修为招来了一大堆的徒弟跟随。有一个僧人嫉妒他,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么敢充当别人的老师?于是便去考他,要当着他的徒弟的面,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到了这位行者面前,骂他,说:“你们这些修行大圆满法的家伙哟,难道就只会修禅吗?”
行者回答说:“禅有什么好修的?”
“啊,”这位僧人胜利地叫起来:“这么说,你连修禅的功夫都不做啦,够不称职的呀!”
然后,行者说:“但是,我又何曾散乱了我的心志呢?”
是啊,只要能够从心静观,不管你修不修禅,又有什么让人苦恼的事情呢?
所以,哪怕人世烦恼如火里烧油,若肯换个角度,从心静观,那从心尖冒出来的火苗,也可以形成一个在炽热的火焰中舞蹈跃动的笑脸。说到底,静观观的不是世界,是心。心平如镜,万物现影,好比春来江水绿,枝上有桃红。
灯影禅心
生命是一个一个看似延续的断点,这一刻不同于上一刻,下一刻亦不同于这一刻。每一刻都继往开来,重新再生,生生不息,刻刻如新。此一瞬间以前的挫折、失意绊不住你的脚步;失足沉陷也只是历史的陈迹,昔日的荣耀照你走好当下的路,步步踏莲花。
捂住嘴,敞开心
在临济寺吃素斋,和一干僧众长条桌排排坐,一人面前两只碗,一碗是菜,一碗是饭。菜就是平常的素烩菜,土豆西红柿洋白菜茄子一锅炖,饭是白米饭。没有人说话,连碗筷声都不大能听得见。
我问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和尚:“这样的饭,吃得惯吗?”
声音当然是小小的。
小和尚点头一笑:“吃得惯。”
声音比我还小。
结果就这一声,害他挨了一下。
当时一个和尚饭堂高坐,可能是专管纪律的,此时便走下位来,我抬头看他,他对我们这些俗人倒客气,却拿戒尺反手“笃”一下敲在小和尚的光脑袋上,低喝一句:“吃饭!”小和尚疼得一缩,也不敢再出声,乖乖往嘴里扒米。
我不理解。吃个饭么,这么严厉。
过后问掌堂师傅,师傅说,俗人吃饭,边吃边说,最易分神,不辨滋味,这些粮食蔬菜都是种出来叫人吃的,人吃了它要感恩的,浪费和不敬都不是修行中人。越沉默越专心,这是对饭的最大尊重。而且,吃饭的过程,既是接纳每一粒味道分子和食物分子的过程,也是和天地万物交流的过程。食不言,寝不语,身静而后心静,这样才能修炼到禅宗的上乘。
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捂住嘴,才能敞开心。”
我一下子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常常虚夸浮躁的原因。
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帝给人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的。三个女人或者三个男人都会构成一台戏,只不过这台戏是扎在乡间的土台子上,看似油头粉面,实则尘土飞扬。一个字:乱。
素心相对,清景难逢。我心折于伯牙和子期这对朋友的心心相印,却不知道在此之间,俞伯牙还有过一段真正“捂住嘴,敞开心”的艰难历程。
俞伯牙师从当时很有名气的琴师成连学艺,三年后,成连说我会的你都会了,但是音乐的感受力和悟性方面我没办法教得你更好。这样,我的老师方子春是一代宗师,现住在东海的一个岛上,我带你去拜见他可好?俞伯牙闻言大喜,两个人带足食水,乘船往东海进发。一天,行至蓬莱山,成连说:“我去接老师,马上就回来。”就把伯牙一个人撂在孤岛上。过了好多天,老师始终没回来,伯牙一个人孤零零,只有大海和山林相伴,耳边鸟声啼鸣,无数惆怅情绪滋生。渐渐的,他的心情由焦急、担忧、烦躁、惆怅,转化为一片清明,全身感觉像张开一张大网,捕捉来自天地间的一切美妙信息。从此时起,伯牙琴艺精进,睥睨群伦——原来,这是他老师布的一个局,如此煞费苦心,为的就是要他捂住嘴,敞开心。
宋朝僧人惠诠《题梵天寺》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唯闻犬吠声,又入清萝去。”诗中禅僧落日时分始独归寺院,他白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听到犬吠之声,他就隐入了青萝丛中?
原来自中晚唐以来,士大夫阶层喜结僧流,频扰清修,寺庙不能避世,于是诗中主人公要更找清净之处。天明离寺,日暮而归。至于白天的乐趣,我们虽不得见,也可想象。他的心中,经历着一片花海,蝴蝶翩飞,松涛阵阵,瀑布轰鸣的“大静”。
《千手观音》的领舞邰丽华,一出场,脸上的清丽气质就叫人一震,直觉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人,她的脸上有静气。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聋哑人。先天的残缺闭合了她发出声音的通道,她自己却天启了心灵的天窗。反过来讲,当语言功能盖过其他功能的时候,喧嚣聒噪也就遮住了静水流深。
灵魂的事情,原来真是这样的:捂住嘴,才能敞开心。
灯影禅心
不强辩什么。也不为了什么强辩。那瞪眼暴筋、喋喋不休的人,是不能把信念传输到别人的心里的,辩论的胜者和负者都是输者。只有怀着一颗心,安静为人。你的人做到哪里,就是你的论点、论据和论证。
柏树子,梨树花
驱驰百里看梨花。
未到之先,慷慨如富豪,把所有有关梨花的美好想象都赋予了它。比如《倚天屠龙记》里,长春子丘处机写梨花赞小龙女的:“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包堆雪。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比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比如“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比如“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比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偏偏又如思慕少女,讲究不能直白浅露杀到花前,一定要曲折婉转,又如人家庭院前先要用假山石挡一挡视线,于是决定先去柏林寺参禅。
参禅与戏花,似乎两境界,前者呈庄严之宝相,后者乃轻佻之达人,搀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其实去参禅是有私心的,那里有我一熟客在。
前年大约也是此时节,抑或更早些,曾经到过这里,跟着众游客缓步回廊,不是不肯急、晒修养,实在是人多得走不起来,后来终到一处,只因过于偏僻冷落,以致不招惹香客,从那里只看到一只远远的殿角,角上挂一只铃铎,廊下一丛枯了的瘦竹。小风稀溜溜从廊间穿过,铁马“叮当”一声,竹叶就发出轻响,悉悉索索。一霎时如闻纶音于天外,就好比正沉醉在红尘事,情爱欲,这时一声梵响如钟如钹:“阿弥陀佛。”惊得人猛抬头,就是这效果。
真的,我是生的,它是死的。我的人生走过半途,它已经谢幕安歇了。我的皮肤还滋润,有光泽,它却水瘦山枯,干戈寥落。为什么我会把这么一丛枯竹放在心里两年,如今还要访它拜它呢?
没想到却没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