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挚淡淡一笑，径直走向床帏，他与绮罗的气质其实还是很相似的，安静的时候像是流水，行走之际，白影绰绰似流云飘逸，虽然年纪大了，风姿却不减分毫，也怪不得当年会将一代天骄迷得昏头转向。他走到绮罗床前，公孙卓让开了位置让他落座在绮罗床榻边上。他也不客气，就坐下了。
公孙卓眼神余光扫到他攥紧的拳，悬着的心放下些，退到了一边。
这还是四年来方挚第一次见到女儿，虽然这边的探子每个月都会上报女儿的情况，但是那种简单的言语词汇必定不能真真切切的将她的生活展现在她面前。
譬如她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委屈，被谁伤害了背叛了之后是什么样的心理表情。他的密探都没有告诉他。最开始的时候，每次听到她受到的伤害，他都是一阵难以言说的心痛，直到最后，明秋庄主回来之后告知她，绮罗是真大差点死在天瑞皇宫之中，他才着了急，不顾一切的要从国内赶过来。
这是倾倾和他唯一的孩子，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只可惜，他或许真的是来晚了。
摸着女儿消瘦的脸，他的面具再也带不上，只低声道：“这是我和倾倾唯一的孩子，是我最珍贵的女儿，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当初逼她来天瑞，与你和亲？”
公孙卓静默片刻，道：“不知。”
“有两个原因。”方挚转首过来看他，双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纹，迤逦扩散，“你以为明秋山庄就没有朕的人么？朕的女儿就在那里，便是如何朕也不会任由她自己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自生自灭的。大秦皇朝现在全是因为我以武力压制，在倾倾过世之后。我便不喜在过问国事，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当初我便知道，绮罗喜欢上一个唤作沈卓的的人，朕怎会容许一些居心叵测的人肖想我的女儿，当时便派人来天瑞彻查了你的身份，虽然你隐藏的很好，但是一个沈一个卓，当真是很好猜。”
“你父亲与我俱是一时的英雄豪杰，只是我在倾倾死后无意在生事端，而他最终被妻子所累，我们之间才避免了这一战。他又多宠爱段皇后所生的那个孩子我不是不知道，所以对于你这在这种环境下长成的皇子，我极是不放心，但是既阻碍这个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是天生的帝星，势必要一统天下，而绮罗作为紫破之星，除非帝星招摇，否则只是一一死罢了。
我如何肯看着绮罗死？就像你即便是心如刀绞也要任由天命把她留在韦庄，留给公孙简，你是放不下自尊，知道公孙简对绮罗的心思，为了让绮罗得到公孙简手中的‘往生’煞费苦心，就如同我将她送到你身边想让她得到你的‘往生’一样，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我算到了所有，却不知道你竟然如此狠得下心了来，把我的女儿伤的体无完肤。”
他顿了顿，满眼风波涌动的看向公孙卓，低声道：“只怕你也没有想到，公孙简一向高傲，身边的人却做出这样的事来，而绮罗更是为了你，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自尽寻死。”
公孙卓俊脸上有些苍白，忆起往事，满心疮痍。
当年兵下江南，军中辛苦，绮罗若是跟着，身子必定大损。而他，若非是知道公孙简的脾气，若非是知道他这种人只要没有得到绮罗的真心，定然不会对他动什么手脚，而为了那个“往生”他又不愿向公孙简相求，他又怎么会舍弃绮罗与不顾。
他只想到绮罗不能死，公孙简性情高傲，却漏算了一个苏云，而绮罗脑后的旧伤严重，而他虽然对她每日睡上八九个时辰奇怪。却因为心结，他没让人细查，以至于在最后，绮罗万念俱灰离开的时候自白玉台阶上跌下，伤势再次发作，万劫不复。
人心啊人心，若你爱一个人，万万不能揣摩她的心啊。
天熙帝今日提起这件事，并非是为了刺激他，也非为了自己开脱，只是念及心起，不愿再隐瞒下去罢了。
公孙卓待绮罗不可谓之不好，即便是段惜罗楼凌之类的女子如此待他，他也不曾动心，更不以其为怎么珍贵的。但是对于绮罗，就算他也曾算计什么，但那个黑夜之中，那把剑破空而来的时候，他能在第一时间就越过来挡在绮罗面前，便已经证明了。
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他是爱她的。
方挚从绮罗身边起身看着他沉静如水的脸色，想到以往的旧事，低声道：“你这样，与我当年和倾倾，当真是极像。”
“那时候她父亲孱弱仁善，却挽救不了王朝倾颓之势，哥哥空有大志，却终日沉浸在酒色之中，不思进取。我出山之后想要做一番大事业，便顺势揭竿而起。我十七岁起兵，征战八年年，大伤小伤无数，又一次兵营失利。我重伤逃出去，一副落拓形容，与乞丐无异。彼时她行走江湖，行医救人，我被她所救，从此一颗心便拴在她身上。但是那时候，我为了扩充失利，已经娶了几位世家的女儿。”
记忆就像是开了闸的水，一下子倾泻而下，谁也拦不住。
“那时候君青云的名声很大，巾帼女子，不差枭雄一分，后来我回到军中，为着找回她的念头，势力越来越大。而在我的军队成为威胁到朝廷的最大势力的时候，她终于来找我了。她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她，我任由她把刀架在我颈上，可是她最终没有砍下去，孤身一人离开。”
“自那以后，王朝势力分崩离析，君公主被皇兄囚禁，唯一支撑君家的力量被打击的再也站不起来，我如虎添翼，不出一年就攻下了京城。我找到她，要她嫁给我，她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离开。她看着我整顿朝政，登基为帝，名留青史，终究还是要离开我，我便建了芙蓉殿囚禁她，不准她出去一步，直到后来，我野心膨胀，不顾她一心所念，铲除了君家最后的血脉，还娶了她嘴怨恨之人的女子为妃，她便再不肯原谅我，直至最后。”
他笑了笑，看向公孙卓，低声问道：“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怎么样，是不是与你和绮罗很像。”
自然是很像，而且不是一般的像。只是结局的时候，君倾倾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而绮罗正好相反。
方挚念及过往，看着一直看着绮罗不动的公孙卓，低声道：“其实我此次来，不仅仅是为了探视绮罗。她是我和君家的血脉，也算得上的是我的额后人，我已经在遗诏上写好了，若是将来她能够醒来，还有子嗣，那她的孩子，便是大秦唯一的正统继承人，没有人可以替代。”
简单几句话，便将半壁江山拱手想让，公孙卓一心想要统一的江山，就这样落回到绮罗身上。
只是现在这样的话题似乎已经兴不起她的念头，他托着绮罗的手，凝视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起青丝墨发，隐隐见了一些星点银芒。
“绮罗的伤并非无药可救。”方挚站了半响之后，终是转身向外面走去，不再回头，“你若是等的下去，便等着吧！”
公孙卓，你虽然还要等待漫长的时光，但是，你比我幸运，虽然你没有了绮罗与你的孩子，但是她还活着。而我的倾倾，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了。
时光如同流水，一点一点的逝去了。
方挚在天瑞停留了一月，每日都来看绮罗，并喂给她一些不知名的丸药，直到后来，大秦朝中形式是在危险，他为了留住将来要还给有君氏血脉的子孙的江山。
孟南柯每月都会拿着新炼制的药过来，绮罗的气色虽然好了许多，微弱的脉搏也稳健了，但是却仍然深深沉睡，无声而无息。
无数次的金银轮盘交替而过，眼看着静默的人毫无动静，公孙卓头上星星白发越来越多人也清瘦下去，犹如枯槁树木。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又是一年过去，外面的梅花隔着重重楼阁，也飘了进来。远望过去，像是鲜血一样。
公孙卓抱着她靠在窗边软榻上，瞧着远处的梅花，低声道：“冷么？”
绮罗沉沉靠在他怀中，眼睛一直紧闭着。
小雪飘飘，清风不兴，窗幔飞舞的时候，间或撒落些轻忽凉薄的影子。公孙卓看着外面的白雪梅花，清瘦的脸颊显得伤痛难平。他亲了亲绮罗冰冷的面颊，神思恍惚，强撑了一会儿之后，靠着她睡过去。
不知沉睡多久，外面的风夹着学吹了过来，落在身上透出一丝凉意，他怕冻着了绮罗，清醒过来，却觉得手臂空空。
他猛然睁开眼睛，尚未焦心寻找绮罗的下落，立即便怔在原地。
窗边站了个人，雪白的衣襟随风飘舞，墨发舞动，就像是一朵妖娆的青丝墨菊，是涌动的生命。
那人站在窗前，如此身姿陪着外面飘洒的雪花，格外的美。或许再没有人比她更美。
公孙卓靠在软榻上看着她，震惊的不敢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白衣人似乎觉得冷了，双手合上窗子，转过身来，她面容如玉，并没有因为一场伤病减去半分风采，顾盼回首之间，仍旧是风华绝代。清澈如水的目光在室内一扫，最终落在靠在榻上的公孙卓身上。
她眼中沁出些笑意，却是陌生的光。
“你醒了，嗯，恕我冒昧，你与我如此亲近，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夫君？”
孟南柯早就说过，绮罗就算是清醒过来，也不会和以前一样，她会站不住，站不稳，经常眩晕时常，也可能会失明，或者再也没有起身的力气。
还有可能，失去记忆。
公孙卓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毕竟，比起这些，沉睡不醒，永远沉睡不醒，显然更严重的多。
所以，他收起了脸上的诧异和冷淡，向来冰冷是寒山的人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春风似的笑，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将她带到怀中。“我是你的夫君。”
惊雷乍响，他吻着她的发顶，如实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