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宫中外常年种植的松柏,以至于盈香于厅,整个宫殿都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松柏香气,叫人心池安宁。杨执入宫之日,公孙卓特地拨了这座宫殿与她居住,与她性子符合,让她开心了许久。太后倒是不怎么愿意来,她在后宫之中半生沉浮,心事颇重,只怕着香气让她、重重心事也静淡几分。
执掌后宫之人,若是没了什么心机,那在这后宫之中到底要如何活下去,却是说不得的了。
杨执本来在听到太后说“你腹中之子便是出声也是早夭的命格,而因为毒药戕害,说不定还是个残疾愚钝的人”的时候心中一酸,但听到后来,却是僵了身子。
难道皇帝不愿见她,母后不准她生下皇子,竟是因为这个!母与子不可共存,他们便从心中存了舍子保母的心思?
沈太后没有停,继续道:“当初你种了剧毒蝶恋花,那人刻意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要借着那毒药的毒性,将腹中孩子污蔑,说它并非是皇帝所出,即便是皇上和哀家信着你,保住了你的地位,但是若没有人解了你种的毒药,你用身子供养一个死胎,最终不过是一死两命的下场。就算是方绮罗为你解了剧毒,那孩子为毒药戕害,对你的身子也是个大害。”太后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愈加凝重:“你是杨家唯一的女儿,若是你在宫中伤逝。哀家如何对得起你父亲母亲,皇上还会有很多孩子,但是杨妃只能有你一个!”
杨执失力坐在原地,半响之后,两眼中射出冰冷之色,心中暗自发誓:“崔柔荑,便是我生下了孩子,你对我这般狠心,今后我与你定然是势不两立!”
沈太后似乎想得到她心中想的是什么,淡淡道:“你那般恨崔柔荑,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暗害她,这便是哀家对你动怒的原因之一了。且不说柔妃身后还有人,便是你自己也该知道,到底是谁对你出的手,她不这般浅薄愚钝之人,只不过是遭到了人的利用而已。你白白将让她着替罪得了报应,不仅坏了陛下的大局,还赔上了自己,便是陛下,也动了大气的。”
“母后说的是。”杨执终于明白过来,眼中虽然少了疏离,却多了哀怨伤怀,“陛下因此不来见我,倒是我的不是了。若非我一时冲动不顾大局,陛下也不至于会为了我险些暴露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太后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昨日皇帝与杨执独处了半夜,说的话就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并无一人知道。
但是皇帝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知道就好。”沈太后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既然你都懂了,那也不必哀家再来说什么。皇帝心中定然是有你的,不然你以为,方绮罗能来救治你?”她笑道:“若非是皇帝前来向哀家解释了,哀家倒是不知道,她竟然肯帮你,倒也是个好孩子,也是哀家错怪了她,误以为她要对你不利。”
“母后担心的并无错。”杨执一双眼睛中带着疑惑,“臣妾其实也并不相信容妃娘娘是来救我的,但她不仅保住了臣妾的性命,还助着臣妾生下孩子,当真是胸怀博大,等臣妾身子好了,定然是要上门去谢谢她。”
“她是明秋山庄教出来的弟子,但凡是明秋山庄的弟子,若是没有一分救治世人的念头,怎么能被百家供奉这么多年。”太后见她眼中的震惊和感激,笑说道:“但你也不必太过挂在心上,须知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任她方绮罗再是仁善之徒,将来你若是当了皇后,她失了盛宠,就不知道要对你做些什么了?你且记着点……”
你若当了皇后……
当了皇后……
皇后……
巨大的喜悦,就像是盛放的牡丹一样,冲出尘埃“扑”的绽放开来,在郁郁葱葱的绿都中,鲜艳夺目,一眼即可望到。
当了皇后,皇后——那是可以与他生同寝死同穴的分位,是历史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世人唯一所承认的,能够站在他身边的人。
她的一生,若是能得此厚爱,便是孤苦艰辛,又能如何呢?
杨执的心中在一瞬间被那皇后两字掀起了惊涛骇浪,沈太后看着她眸中涌出的狂喜,心中冷笑了声——便是如何矜持淡定的女人,总是逃不过皇后这两字的诱惑。
段留香,当年入宫之前,你明明心有所爱,却为了那后位舍弃。你与我姐妹多年,明知道我对公孙不介的深情,还要插进我们中间来,害得我半生大受苦楚。可是你却全然想不到这个结局吧。
被公孙不介撞破旧情之后灌下的毒酒,能让你肝颤寸断,是不是也能让你永不超生?
面上浮现出一张秀丽的脸,陷在朱红的火焰中,被毁坏的样子。狰狞的伤口交叉在记忆深处,触及的时候很痛,但更多的,却是难以忽略的快感。
你死了,你死了……段留香,最后胜利的人,是我,得到他的也是我。
心中快意,几乎快要笑出声来,她想到身边的杨执,猛然回神,见她一脸藏不住的雀跃,却故意板起脸来,冷声道:“如今懂了吧?”
杨执脸上有些红霞,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您,您……”
沈太后板着的脸松下来,脸上露出慈爱淡然的笑:“哀家说的便是皇帝说的。阿执,你以为哀家为什么一定要保住你,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要你一直顾全大局,你以为哀家为什么任由皇帝独宠方绮罗,大秦的支持断然重要,但是没有他的支持,皇帝便胜不了公孙简那逆贼了么?”
这话说的如此清楚,杨执自然是听得明白了。
国母不得有失,她的孩子天生体弱,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所以太后一定要保住她,而皇上则是一直拿她当做皇后看待,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曾瞒她,至于方绮罗,虽然她不知道皇上对她动了几分真心,但是依着方绮罗的身份本事,皇上宠爱些也是应该的。
既然最后生死都是一路的人是她,那又何必在乎他有多少女人,毕竟他是皇帝,后宫三千,那是从来不能更改的定数。
杨执这里想的明白,她却不知道,这世间有人早已将心遗失,便从那一刻起,即便是什么样的话都是心口拈来,而也是从那一刻起,便是什么样的话在她口中说出来,那都是不可信的。
而沈太后,沈曼——就是这种人。
她本来聪慧,只是太过相信沈太后,皇后这顶帽子又太过诱人,以至于清醒不来,在惊喜之下起身要跪在太后面前,被按住双手之后,她眼眸诚恳的对着她一字一句的回道:“母后,这当真是……当真是……”
太后看着她眉宇间的神色,柔柔笑道:“你不必在说什么,以你的身份品性,又诞育了皇子,足以承担国母的重任,皇帝和哀家都是明白的,指望着你也能明白。”
杨执此时情绪已经平复,神情却不再有异样,她明了了母后的苦心,自然不愿在怪罪她,颌首道:“母后如此为臣妾着想,臣妾却还疑心怪罪母后,实在是不孝不义,还望母后宽恕。”
说着,便低伏下身子去,太后连忙拦住,笑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便如哀家的女儿一般,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起来。”
两人在这便是隔阂全消,沈太后怕她产育之后身子撑不住,累着了,与她再说了几句,便嘱咐她歇下,带着人离开了。
杨珍杨秀等人等着她走了,连忙进到内室去。她们两人在杨家也算是半个小姐,与杨执一同长大,最得家主赞识。尤其是杨珍,稳重妥帖,几乎可以与公孙卓公孙简身边的女侍卫们相提并论。所以在宫中这几年,什么事她都是要与杨珍说的。
杨秀心思太过纯天真,虽然对杨执忠心耿耿,但是太过纯善。杨执怕她泄露些什么出去,特意将她支了出去。
杨执吩咐杨珍关好门窗,安静下来之后,拉着她的手将方才沈太后所说之事与她详细说了一遍。杨珍听完了,失笑道:“小姐,你不会是信了吧!”
在无人的时候,她都是唤杨执小姐的,偶尔将宫中的礼节遗忘一次,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怎么会不信?”杨执靠在软垫上,眸子清冷,一脸平静,再不复方才轻浮直爽模样,“太后娘娘既然能摆出那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我又怎么能不信,驳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杨珍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略点了点头,“太后说的话真真假假,也怪不得小姐也被一时迷惑住,信了她。这些年小姐侍奉她这般用心,却也捂不热她的心肠,若非昨日她对您下手,奴婢还一直以为她是一心为您好呢?还是陛下好,虽说陛下对小姐还不能说是至死不渝的倾世之恋,但他护持小姐之心却是有了,为了保住小姐的安危,不仅要容妃娘娘开为小姐诊治,还不顾大局特地给小姐提个醒,便是自己的母亲面子也不给。”
昨晚公孙卓过来看她,已将话说的明白了,虽说太后也是为了后宫的和平与儿子地位的安稳,但是为此就不顾小姐的生死,当真是太狠心了。不说是小姐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养一只猫养这么多年,也该有些感情才对……这位太后啊,当真是狠心……
“珍珍。”
杨执挽起一缕发,皱着眉问道:“若无陛下的那番话,我方才当真是有几分信太后的话了。现在想来才觉得不对,但是她既然这般言之凿凿的说要立我为国母,难道就不怕以后生了什么变故,我心中怨恨她?”
“小姐担忧的是。”杨珍答道:“但是依着奴婢所见,太后的话未必不可信。小姐你想,后宫之中这几位,柔妃胸无大志,绝无为后只可能,其余的人分位上都不高,而诞育二皇子的段惜罗虽然深得皇上的心意,但已经化作了黄土。您现在有了皇子,又有谁能与你相比。”
“方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