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在赖子姑娘那里碰头吧。兼家大人的回话,到那时再告诉我就行。”
“那么,晴明,你是答应去了?”
“去。”
“真的吗?”
“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好痒好痒。”
“好痒好痒。”
原先边嚷边扭动着身体的赖子,用白开水服下晴明带来的药之后,随即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在沉睡的赖子周围,坐着晴明、博雅以及友则。在唯一一盏灯火的映照下,友则眉间的皱纹越发显得深。
晴明跟前预备了砚台和毛笔。
“现在要给她脱衣服了,可以吗?”晴明说。
“全部脱掉吗……”
友则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的。就像刚才我所说的那样。”
友则看看晴明,然后又看看博雅。博雅默不作声。友则额头上渗出无数小汗珠。
晴明没有催促友则回答,也没有再提问题,他双唇紧闭,静候友则发话。友则点一点头,说道:“明白了。”
与其说是下了决心,倒不如说是无法忍耐压抑的沉默。
“这事情就全仰仗你了……”友则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好。”晴明垂下视线,略低一低头致意,然后又睁开眼睛。即便在这种时刻,他紧闭的双唇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笑容。
晴明把手伸向赖子的衣服,利索地将衣衫脱下。
“啊!”友则强抑着声音,从喉间发出惊呼。
赖子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到处都有抓挠的伤痕,甚至有皮开肉绽的地方。可以想象,若让她的身体翻过来,恐怕从后背到臀部也都是这个样子。
“开始吧。”
晴明低声说道,随即取笔在手,饱蘸墨汁。
他先用毛笔在赖子左脚的小趾上写字。与此同时,嘴里喃喃地念起了咒。
写好小脚趾,接着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写下去。然后是脚板、脚弓、脚后跟、趾甲、脚踝……他不断地书写着细小的咒文。
写完左脚腕,接着写右脚腕。腹部、乳房、右手、颈部、脸面……连耳朵、嘴唇、眼睑等处都写上了字。
把赖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后背和臀部也都写了字。再将赖子的身体翻回仰躺的姿势,她的皮肤上几乎毫无遗漏地写满了咒语文字。只有左臂没有写。
“写的是什么……”友则颤声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之咒。”晴明的声音一如往常。
“那不是密宗的真言吗?”
“只要有效,什么都不妨用。没有规定说阴阳师使用密宗真言不好。”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之神。啄食毒蛇和毒虫的孔雀,变成了佛教的守护神。
“来吧。”
晴明右掌按在赖子腹部,然后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将这两根指头抵着自己的下唇,开始轻声念动孔雀明王咒。
于是,仿佛对晴明的咒语作出回应,赖子的肌肤表面沙沙作响着蠕动起来。
“咕嘟、咕嘟—”
腹部和胸部的肌肤到处一鼓一突。
“噗噗—”
面部和右手、双腿的表面也都鼓突起来。看上去简直就像大大小小的虫子在肌肤下面蠢动。
“啊……”博雅发出低吟似的声音。
蠢动逐渐移聚到赖子没有写任何东西的左臂上。左臂眼看着变得粗大。所有在赖子体内爬动的东西都集中过去,那儿变得比大腿还粗,有虫子似的东西在里头蠢动不已。
“好了!”
晴明低声说着,用纸捻将赖子左臂连肩绑扎好,然后又取笔在手,在蠢动得厉害的左小臂上写下“集”字。
晴明再次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住下唇,右手握住赖子的左手,念动孔雀明王之咒。于是,那些鼓突的东西开始集中到小臂,小臂一带变成黑色。
终于,蠢动的东西都以晴明所写的“集”字为中心集合完毕。这个位置仿佛变成了紫黑色的大水泡,大小足有一个大甜瓜那么大。
“啊!”友则惊呼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道:“应该是这里了。”
他从怀中取出短刀,除下刀鞘,在写着“集”字的皮肤上嚓地切开。
从裂开的切口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是不计其数的虫子。
有黑色蜈蚣似的虫子,也有长着蝴蝶翅膀的虫子。
有似蛾而非蛾的虫子。有甲虫似的虫子。
有头部像蛇、身子像麻雀似的虫子。
有苍蝇似的虫子。有蜻蜓似的虫子。
有蝉似的虫子。
无数奇形怪状的虫子从切口处蠢动着爬出来,随即腾空飞起来,从开着的板窗飞到外面,消失无踪。
不久,赖子的小臂回复到原先的大小。小臂上仍留着晴明切开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水,但伤口比原先小得多。
晴明给赖子遮上刚才脱下的衣服,淡淡地道:“这样就行了。”
“解、解决了吗?”友则问道。
“解决了。”晴明微笑道,“最好还是不要把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赖子姑娘。如果被问到,请答以晴明已施治、已无须担心即可。”
“这样就好了吗?”
“是的。伤口马上会痊愈的……”
“是、是吗?”
“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就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吗?”
“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晴明说着,站了起来。
七
牛车等候在门外。上车之前,晴明扭头向后,对着大门上方开了腔:“这样可以了吗,妖物大人?”
于是,昏暗的大门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非常满意。不愧是晴明大人……”
“若有空暇,今晚不妨来寒舍小聚……”晴明对大门上方说道。
“蒙您邀请,实在荣幸。”
“酒已备下,薄酌一杯怎么样?”
“那可是求之不得。”
“请务必赏光。”
“凑巧南风徐徐吹来,我去捡些石子,稍后见吧。”
“好,稍后见。”
晴明说完,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
八
晴明和博雅对饮。
蜜夜坐在二人之间,等二人的酒杯一空,随即为之斟酒。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啦!”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子?”晴明问。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天足丸的—唉,说来就是精灵那样的东西吧。”
“对了,还没听你说天足丸呢。那究竟是什么?”
“应该说是仙丹。”
“仙丹?”
“就是药啦。”
“药?”
“是想成仙的人服用的药。”
“成仙?”
“据说自古以来,人有种种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即长生不老、游于天界,是来自中国古老文化的人类梦想。方法多种多样。多数主张通过修行来达到。传说有的是通过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由此而成仙。有些是通过行为,比如辟谷等调整食物的办法,从而成仙。
还有得道成仙的方法。每种方法都不简单。有的要花数年、数十年,有时甚至是一生都不能达到目的。
最轻松的无须修行即可成仙的方法,就是服药。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丹”即水银。
水银虽然是金属,却是液态的东西,镀金时是必须使用的。人们认为这种“丹”有奇效,可使人长生不老。
其中最为上品者,是被称为“金丹”的仙药。据说任何人服下金丹均可马上成仙,只是金丹的制作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制作“丹华”时,据说须先制备玄黄。在玄黄中加入雄黄水、明矾、戎盐、卤盐、砷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各数十斤合煮,成“六十一泥”,置火中烧三十六日,即炼制成丹。
然而,究竟是什么材料,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首先,玄黄到底为何物,我们不得而知。至今还不明白是什么的材料太多了,也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找,更不知道各种材料的用量。
总而言之,造出“丹”再加上玄膏捏成丸子,置于猛火之中,即可获得称为“丹华”的金丹。如果没有成功,就是某个方面出了差错,只能反复去做。
其实,花一生时间大概也成不了事。
据说,将蛇骨、麝香、猿脑、牛黄、珍珠粉等无数种草药混合,加热熬制,也可制成仙丹。
“所谓天足丸,即是仙丹的一种,与其说是服用后成仙,其实只是能在空中飞行而已。”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嘛。”
博雅点了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所谓的‘丹’。”
“是怎么制作的?”
“听说首先要预备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鸟、雀、蛾、蝶、蜻蜓、甲虫、羽虫、蚊、蝇—只要是能在空中飞的就行。”
“需要多少只?”
“每种一两百只的样子吧。”
“……”
“将成千上万只飞虫活生生地塞进大瓦缸里熬煮。”
“煮多长时间?”
“这个嘛……”
“要多长时间?”
“一直煮到所有虫子都黏糊糊的,失去原先的样子为止。”
“也就是说,骨头、翅膀、牙齿—所有一切都分不清?”
“就是要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
“究竟需要熬多长时间,我可想象不出来。”
“就连我也想象不到。”
“总而言之,那样就熬成天足丸啦?”
“还不行。”
“还不行?”
“所成之物百日后喂鸟,再百日后杀死该鸟,取其肝脏,与刚才说的五芝—”
“够啦够啦。总之,意思就是说,光是制作天足丸便须历尽千辛万苦吧。”
“嘿,这天足丸算是其中容易制的啦。”
“对我来说就是千辛万苦啦。不过,现在的事情跟那些天足丸有什么关系?”
“所谓天足丸,简言之,就是萃取所杀生物之精华的方法。炼制一次能得到的,最终只是一两丸而已……”
“生物之精华?”
“那些‘精华’留在服用了天足丸的赖子姑娘体内,刚刚才走掉。”
“噢。”
“该你说啦,博雅。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
“我了解的情况?”
“就是让你去向兼家大人询问的事呀。”
“这个倒是弄清楚了。”
“他是怎么得到的?”
“他说是约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
“捡的?”
“从渡殿走去清凉殿的途中,偶然看见地上丢着一个布袋。”
“布袋?”
“据说是这么大的一个布袋。”
博雅放下酒杯,两手比画了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圈。
“他说他当时很是在意那个布袋,便支开其他人,把它捡起来了。”
布袋里约有十颗药丸,不知是谁掉的。他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的。
大约过了七天之后,兼家闹肚子,看来是吃坏了肚子,腹痛,老是跑厕所。这时,他想起了捡到的布袋和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两颗丸药来看,丸药发出难以言喻的诱人气味。嗅着这种气味,似乎连自己的腹痛也忘记了,把持不住的拉肚子好像也好了。
担心它可能有毒,为保险起见,便在木桶里放了水,放进一条活的香鱼,再丢下一颗药丸试试看。
鱼没有死。看上去它在木桶里游得更欢了。
兼家由此下了决心,将丸药和水吞下。
“说是把病治好啦。”博雅说。
不到半刻工夫,腹部不痛了,控制不住的拉肚子也好了。
“从那以后,每逢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就会吃上一丸。”
每次都是药到病除。
“这时,他听藤原友则说了赖子姑娘的情况,便给了他一颗药丸。”
“就是那颗天足丸了吧。”
“可是,晴明,如果说那就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能飞到空中?为什么赖子姑娘会变得狂躁,而兼家大人不会?”
“这件事嘛,博雅,你不妨问他本人最好。”
“问他本人?”
“妖物大人,您已经到了吧?”
晴明对着黑夜里的庭院扬声道。
“来了。”
一个声音回答。望向庭院,只见水池上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
博雅发出惊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小小的人影是赤脚站在水面上。借月光仔细打量,那是一个猿猴般瘦小的秃头老者,只有髭须又白又长。身上穿一件褴褛的衣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带子。
老者哗啦哗啦地踏水而来。每踏一步,水面就荡开一圈美丽的波纹。
不一会儿,老者的赤脚踏到了草地上。他走到晴明和博雅坐的外廊前,站住了。
“承蒙关照啦。”
他一笑,满是皱纹的脸埋入了更深的皱纹中。
“是你掉了天足丸吧?”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下巴一扬,点了点头。
“没错。”
“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我原不打算谈自己的来历,但这回晴明大人帮了大忙,就老实说说吧。”
老者望望晴明,又看看博雅,接着说道:
“我很久以前出生于大和国,人称‘打竿仙人’……”
“噢。”
“从年轻时起,我就对仙道深感兴趣,整天不干活儿,专事仙道的修行,例如食松树叶、练导引之术等。”
在老者说话之时,蜜夜已预备了另一只酒杯,斟上酒,放在外廊边上。
“太好啦,太好啦……”
老者取杯在手,一饮而尽,满是皱纹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一滴酒也没有浪费。
“哎呀,甘露啊……”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
“可是,也许是天生没有仙骨吧,尽管我修行三十年,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效验。”
“然后呢?”
“我想,即便不能长生不老,至少得像久米仙人①一样,能够在空中飞行。于是我花了十年工夫炼制仙丹。”
“那就是天足丸了吧。”
“金丹之类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说实话,即便是天足丸,也做得并不高明。服食后虽然总算能飘在空中了,但也就是升到七八尺至十五尺的高度。而且只能飘起来,不能飞行。”
老者表情复杂地叹息。
“我总算可以飘在空中随风而去,但飞不起来。当我悬在空中时,小孩子便会拿着竹竿赶来,从下面打我取乐,所以,不知不觉我就被称作‘打竿仙人’了。”
老者凄然一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离开大和国,四处流浪。白天像常人一样在地上走,晚上就避人耳目悬浮在空中。约一个月前,我来到京城,晚上被风吹到大内上空时,把装着药和天足丸的布袋丢了。事后察觉时,再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我想,肯定是被人捡走了,便潜入宫中到处寻找……”
“结果被许多人看见了吧?”
“是的。有一次有人来了,我慌忙避到空中,脚上却勾住了女人的红色衣裳,结果红衣也跟着我一起升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弄得被人从下射箭。”
“那么,天足丸的事呢?”
“对。我终于知道是被兼家大人捡到了,正要去取回时,已经……”
“为赖子姑娘的病,兼家大人已把天足丸给了友则大人,对吗?”
“正是。其实,那个布袋里装的天足丸只有一颗,其他的都是治病良药,从表面看区别不出哪颗是天足丸。”
“结果,这唯一的一颗恰恰被赖子姑娘吃掉了?”
“那颗天足丸只对我有效。因为它全是用雄虫混合我自己的男精制成,所以当女方服用时,就要出大问题。”
“所以赖子姑娘便成了那样……”
“是的。她要从高处往下跳,也是受雄虫的影响吧。”
“但是,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把附在赖子姑娘身上的虫子弄掉?”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寂然一笑,说:
“我这副模样上门去,说是给人家治病,让姑娘脱去衣服……人家会照办吗?”
“应该不会吧。”
“这一点我很明白。再说,我除了会飘浮在空中,别无他能。所以只能仰仗晴明大人了。”
“原来如此……”
“这回三番五次的,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老者说着,将酒杯咚的一声放在外廊边上。他伸手入怀,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下。
老者的身体摇晃起来。他又伸手入怀,取出第二块石头,丢在脚下。他瘦小的身体离地约有三寸高了。
接二连三地从怀中取出石子丢下,老者的身体飘向空中。
“这是最后一块……”
把那块石头丢下时,老者的身体已经飘到屋顶那么高了。
摇摇晃晃着,他开始被风吹走,在月色下随风飘向北方。
晴明和博雅从檐下遥望着老者。
“真是好酒……”
老者的声音隐约传来。
“尽管这种活法未免寂寞,但还是很有乐趣的……”
最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不久,老者的身影融在月光里,无影无踪了。
“终于走啦。”博雅手拿着杯子,小声喃喃道。
“唔……”晴明点点头。
外廊边上,老者放下的空酒杯在月光下泛着蓝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