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了,你别当学生了,来做相扑士吧。”
“你胡说什么?”
“你在这方面倒是挺合适的。”
“那我们试试看吧。”
“试什么?”
“我要试一下你到底有多大的劲力。如果你赢了我,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年轻学生说完,就用头顶了过来。
成村用前胸接住学生顶过来的头,顿时响起一声岩石相击般的闷响,成村所穿木屐的底板全部踩到了土里。学生还在用力紧逼,这时,成村的双脚连脚尖都哧哧地踩到土里了。
看样子,不认真对付是无法获胜的。
可是,如果在这里跟学生铆上劲对抗,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会纤毫无损。如果受伤的话,召合会时的比赛就麻烦了。
“喂!”成村朝学生大喊,“我们在此约定,宫廷相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再继续比试吧。”
成村猛然发力把学生推开,拉开一定的距离,就飞快地撤离了。
“等等—”
那位学生居然紧追不舍。
成村朝朱雀门方向跑去,他跑到身旁的一道土墙边,翻上墙头。
踩在地上的右脚差一点就要翻过土墙时,竟让紧追而来的学生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了。
“想逃?”
攥住的地方,正好是成村所穿木屐的鞋底板。木屐也好鞋板也罢,就像挨刀子削过一样,哧啦一声,连肉都被撕下了一块。
《今昔物语集》就是这样记载的。
哎呀,这是何等令人惊惧、力大无穷的勇士啊!
在土墙那边,成村抚摸着踵部滴血的右脚,不禁连连惊叹。
强忍着足部的伤痛,最终取得相扑大会桂冠之后,到第二天,成村如约来到原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却连年轻学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那一天,成村平安地回到住所,之后就回归故里了。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当时那位年轻学生。
在第二年的宫廷相扑大会时,他再次派人去寻找,学生的去向依然茫无所知,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哎呀,要是那个学生成了相扑士的话,大概会成为古今无人匹敌的最手吧。”成村时常这样感慨。
话又说回来—
这次让真发成村和海恒世一决胜负,藤原济时施加了很大的影响。
二
相扑自古就被奉为圣事流传下来。
可以想象这样一种场面:古时候,当贵人魂归瑶池时,身为相扑士的健儿们会举行精彩的比赛,作为敬献给亡者的安魂仪式。
从日本各地发掘的古墓遗迹中,出土了力士土俑,好像强烈地暗示了这一风俗。
据《日本书纪》记载,垂仁天皇七年七月初七,当麻蹶速和野见宿祢一决高低,野见宿祢当场击伤当麻蹶速,取得了桂冠。人们普遍认为这就是宫廷相扑大会的肇始。
而相扑大会正式成为宫廷仪式,大约始于天平六年。在平安时代中期,它已经成为天皇必定出席观赏的宫中节庆活动之一,每年七月都举行这样一场盛会。
随着相扑大会成为宫廷盛事,相扑越发强化了作为贵族娱乐活动的功能。大家在观战之际,还会摆上美食酒馔,比赛之后更会大摆华宴,以示庆贺。
各地的相扑士被召集至京城,分成左右两方,称为左右近卫府。每年七月,左方和右方的相扑士举行比赛,以决胜负。
左右两方的相扑士们,各有称为“方人”的啦啦队,也有称为“念人”的贵族支持他们。
在节庆日的头一天,要举行召合会,也就是左右方的胜负比赛,会举行十七场到二十场。
召合会后的第二天,从已经决出胜负的相扑士中选拔优胜者再继续比试。这就是名为选拔赛的比赛。
在举行相扑大会的当天,首先要由阴阳师率领相扑士诵唱咒语,敬酒祭天。
阴阳师手持笏板,劝请龙树菩萨、伏羲、玉女诸神,唱诵天门咒、地户咒、玉女咒、刀禁咒、四纵五横咒,并恳请遁甲中的九大星宿护佑。阴阳师缓行禹步,唱敬酒咒。接下来,乐所的大夫们率领众乐师鼓乐齐鸣地参与进来。
仪式结束后,天皇就会亲临,比赛正式开始。
相扑士们在犊鼻裈上佩戴腰饰,身披便袍,头顶黑漆礼帽,光着双脚,英姿飒爽地登场亮相。
在进行比赛时,他们会脱去便袍,取下礼帽,置于蒲团之上,然后开始进行相扑。
当时还没有土坛。
藤原济时位于海恒世所在的右方,是右近卫府的大头领。
这位藤原济时十分偏爱海恒世。
“您意下如何?在本年度的相扑大会上,如果让海恒世跟真发成村在选拔赛中成了对手—”济时向天皇建议道。
“你提出这样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吧?”天皇略带不解地望着济时。
“不是。左最手和右最手进行较量,这并不算头一回。”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那回事。我说的是海恒世跟真发成村对阵,还是头一次。”
“是头一次才有看头啊!”
“可是考虑一下两人的年岁—”
海恒世才刚三十岁,而真发成村马上就是奔五十的老人了。年龄相差有二十岁之多。
在村上天皇时,成村已经开始相扑生涯,而恒世到村上天皇时代的末期才开始成为相扑士。这两位高手,不知何故此前一次都没有交过手。
在开始阶段,两人没有进行过对阵不是偶然,此前还从未让这两位最手进行过比赛。如果让他俩比赛,结果对现状有什么妨碍,反为不美。出于这一理由,两人直到现在还一次也没有比赛过。
但并不是未曾有人提出过让他们俩对阵的话题。其实,好几次曾有人提议让他们俩进行比试,可是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别,有关人士就设法避开了这种赛事。
不管怎样分析,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这场比赛一定会对年轻的海恒世有利,而真发成村处于不利的位置。
“你以前不是特别照顾真发成村吗?”
天皇所言,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在几年前,藤原济时一直偏爱成村。不过最近几年,他转而支持海恒世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让成村蒙羞吧。”天皇说。
“您似乎认为成村输定了,但也未必如此。”
“哦?”
“虽然真发成村年老体衰,可他力大如神,恐怕海恒世还敌不过他呢。”
“嗯。”
“谈起体格,成村比恒世还粗壮些。恒世的确年纪轻,有优势。不过,这样的较量,经验老到的成村或许技术上略胜一筹。”
“有道理。”
“左最手成村跟右最手恒世进行比赛,圣上难道不想看看吗?”
“当然想看啦。”
“如此说来,这岂不是一桩美事吗?”
济时提高声音继续说:
“这两人一旦交手,就会成为众口相传的美事。若就此取消两人的比赛,连庶民百姓都会疑惑的。”
“好吧,就依你吧。”
济时就这样说服了天皇。
有关真发成村,《今昔物语集》中有这样的记述:
“体魄之伟,力气之大,无人望其项背。”
意思是说,他是伟丈夫,论膂力可谓天下无敌。
关于海恒世,《今昔物语集》中的记述是:
“势虽略逊于成村,然极擅长技艺。”
就是说,在体格上与成村相比,海恒世虽然稍微吃了点亏,可他擅长发挥,技艺超群。
让技术过人的恒世来挑战力大无穷的成村,便是这次相扑大会的看点。
不过,模式归模式,海恒世可不是位寻常的大力士啊。
前面已经介绍过一段有关大蛇的逸事,那条跟恒世比力气的大蛇竟然断成了两半。
这两个人的比赛,在宫中可谓议论纷纷。就像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的那样,多数人认为海恒世会胜出。
不管谁胜出,也不管谁败阵,结果都会令人扼腕叹息。
“在胜负之间,为谁着想都极为可惜。”
宫中的人议论纷纷。
三
比赛地点在堀川院。
在天皇与众位大臣观看比赛的过程中,选拔赛一组接一组地决出胜负。轮到真发成村跟海恒世上场时,已是傍晚时分。
成村跟恒世都脱下官袍便服,取下黑漆礼帽,只穿着犊鼻裈,相向而对。
成村脸色铁青,失去了血气。
恒世恰好相反,他气血上涌,脸膛通红。
左右两边各自的啦啦队定睛凝望着,成村跟恒世互相对视。
成村身强体壮,恒世身高略低一些,不过他筋骨强壮,丝毫不逊于成村。
两人斗志饱满,呈现出一触即发的态势。
两人的身体眼看就要碰到一起。
“请等一下!”
成村申请了“障”。
障,跟今天相扑时的“等待”类似。
在彼此搂抱前,由相扑士一方申请“障”,即可免除这一回合的比赛。
不过,相似归相似,“等待”跟“障”毕竟还是有区别的。“等待”说到底只是把比赛往后拖而已,而“障”因场合而异,有时甚至连比赛本身都可以取消。
海恒世已是斗志旺盛,运足力气朝着真发成村扑了过来,眼看双方就要缠斗到一起,成村却提出了“障”。可是,既然一方已经申请“障”,就不能再接着较量了。
成村已是久经沙场的相扑士,年龄也比较大了。恒世心想,就这么硬拖着他一决高低也怪可怜的,于是就把抱到臂弯里的成村的身体放开了。
不过,眼下对抗起来,虽说成村上了年岁,但他的力气自然与之前较量过的相扑士不是同一级别,轻易获胜也是不可能的。必须留神,小心应付才是。
恒世再一次跟成村对峙起来。
再度运足气力,眼看着要比试了,成村又提出了“障”:
“请等一下!”
恒世再次松开手。接下来再度要交锋时,成村又提出了“障”。
如此反复六次。
过去是在提出“障”后就暂时中止比赛,这一回竟然反复达六次之多,明显是有意为之。
成村对恒世是如此诚惶诚恐。对此,观众们,甚至连天皇都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成村脸色铁青地瞪着恒世,在第七次交手的时候,竟然还是提出了“障”。
他带着哭腔大喊道:
“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了!”
可是,这次的申请没有被接纳,最终还是开始了决斗。
或许是眼看再也无路可退了吧,成村在对方威逼之下,板着脸吼着:“哇呀呀—”
只有丢开一切了。他大吼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激愤之气,站起来交手。
两人扭到了一起。
恒世右手夹着成村的脖子,左手插到他的肋下。
成村扯着恒世面前的犊鼻裈,提着侧裈,顺手劲扯到胸前,发狂似的缠斗起来,恒世直打趔趄。
成村哭号得像个孩子一般,一个劲地往前顶。
“你发疯了吗,成村大人!”恒世大叫。
成村置若罔闻般把恒世的身体扯到身边,用右脚从外面绊住对方的左脚。
恒世坚忍着,腰部朝后弯曲,眼看脊椎骨都要折断了,双脚都陷到了地下。
眼看着成村就要取胜时,“嘿,嘿嘿!”恒世把成村的外绊绕成了内勾,泰山压顶般把身体压在对方身上。
咚的一声闷响,成村跌了个四脚朝天。但恒世的身体也出人意料地倒了下去。
“适逢其会者,睹此情形之上中下诸人,莫不大惊失色。”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成村输了,恒世获胜。
当时,胜出一方的啦啦队,通常会对输家做出拍手大笑的举动;可这时,别说开怀大笑,就连拍手的也没有。
座位相邻的人都压低嗓音议论起来。
本来预定还有别的比赛,可就在对这一轮的较量争议不休时,金乌西坠,暮色已临。
因泰山压顶一招败下阵来的成村,站起身回到相扑棚,把官袍便服穿在身上,当天就回常陆国去了。
自那以后,成村还在世间活了十多年。
“奇耻大辱啊!”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直到去世,他再也没有到过京城。
而获胜的恒世,竟然站不起来,就那么一直歪倒在地上,最后还是右方的相扑助手们把他搀起来,像架着他似的把他搬到弓场殿,让他平躺下来。
右方头领藤原济时,从紫宸殿上走过来,朝躺着没法动的恒世慰问道:
“不要紧吧?”
“济时大人—”
恒世用手强撑着,好不容易才抬起身子。
“成村怎么样?”济时问。
“真不愧是出色的最手!”恒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
济时把穿在身上的内衬袍脱了下来。
“以此略表褒奖之意吧。”
说着,济时把衬袍赠予恒世。恒世却无力把它齐齐整整地披到身上。
取胜是取胜了,可恒世折断了好几根胸骨。
据相扑士猜测,是成村顶着恒世胸部强行往身边拉时折断的。
“哎呀,虽然没有胜出,可成村大人的力气确实了不得!”
“恒世大人实在是技艺超群,胸骨给弄断了几根居然还压倒了成村大人!”
“成村跟恒世一样,都是真正了不起的最手!”
宫里热闹,宫外亦然,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在这场决斗之后,由于受了极重的内伤,海恒世不久就在播磨国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