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温暖的阳光里，常笑突然哭了起来，有双手轻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温热的掌心、宽厚的胸膛是一直支持她的力量，即使她已经放弃自己，可他说：“我相信你。”
他抹去她的眼泪，她说：“我没有犯法。”
李哲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我的笑笑，一直都是。”
常笑拿到了父亲放在方文静那里的秘密：那份常万峰和常万山签署的合同原件；一张光碟——当年常万峰不信任冷清萍，于是在每间屋里装了监控，清晰地记录了冷清萍出事当天的情形……
常笑的突然翻供，案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而薛晨，也作为案件的嫌疑人，再次被带到公安局。
呼吸着外面自在而畅快的空气，薛晨仰天笑出了眼泪，早知终究不能逃脱这一天的到来，之前又何必躲藏那么久。这些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一闭上眼他总是能够看到倪欢血溅墙面的画面，缓慢的镜头一次次地回放。他无法摆脱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他闯的祸不计其数，每次都能够用钱打发，可这次，再多的钱也拯救不了他。
被禁闭这段日子，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几近崩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男人，在真正大事来临之时，他才发现内心深处的软弱和逃避。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得重新自由的机会，哪怕这样的自由很短暂。比起承受内心的煎熬，他宁愿选择承认错误。他逃避过、退缩过，如今，他终于可以直面自己犯下的错误。
连日来的折磨，使他的眼底布满红红的血丝，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楂，头发油腻脏乱，每日都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的他，犹如掉进无尽的深渊。他在黑暗里挣扎却看不到光明的所在，暴躁地砸烂了触手可及的物品，薛母又会添置新的送进去。
她只想用这种方式保护儿子周全。哪怕儿子对她只有怨恨，她也在所不惜。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错误，即使错也要永远错下去。
被警察带走的瞬间，薛晨对着母亲，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下，我看你怎么拦得住我。”
薛晨一五一十地对警察描述了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承认了他的逃走。
当常笑与薛晨在公安局里见到对方，他唤出她的名字：“笑笑。”
她停住朝前走的脚步，望着他，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看过薛晨，在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之时，他从遥远的伦敦赶来纠缠不休；当她回头之时，他揪住她的头发告诉她，只有他才有放手的权利；当她再一次选择相信时，他只身逃离没有回头；而当她放弃自己之时，他却站出来承担所有，还她自由。
他们从相识开始就好像注定了纠缠不清，他令她感到窒息，也令她有了依靠。曾经有那么短暂一刻，他们也曾经付出过真心吧，只是很快都消逝在了现实的纷扰中。如今对望的眼神里，已没有爱恨，只有淡然。
“如果，我说即使他们不来，我也会来自首，你会不会相信？”薛晨开口问道。
“我信。”她点头，倒不是为了安慰薛晨，而是真的相信。没有哪个人是纯粹的黑白，中间总有些深深浅浅的灰色。人心如此，人性亦如此。她相信之前薛晨的逃避，也相信他此刻的承担出于真心。
“从现在开始，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自由了。”薛晨说。他说过，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别想逃离他的手掌心。常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他能够厌倦自己，放开自己，没想到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保重。”她说。
“笑笑，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终于，薛晨问出了这句话。
常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五十二赫兹鲸鱼的故事？”
薛晨摇头。
“有一只鲸鱼，在其他鲸鱼眼里，她就像一个哑巴。她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亲属或朋友，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理睬。原因是这只孤独的鲸声音的频率是五十二赫兹，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十五到二十五赫兹，没有鲸鱼能够对得上她的频率。我和你，也许都可能是这头鲸鱼，也许都不是。但是我们之间的频率，从一开始就不对。”
薛晨苦笑，他和她爱情最初的样子，空气里就有着算计的味道。他以为此生他都不会承认，从伦敦归来，是他无法摆脱对她的记忆，她若即若离的清高，斜睨着他的眼尖锐而深刻，也许开始的追逐带着猎奇与不甘，后来却在不知不觉中沉沦。
一切往事最终都会消逝吧，能留下的只有记忆。而记忆是实在还是虚幻？它摸不着看不到，但它却又是那样沉重的铭刻在心。
他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他曾经付出过，他的真情和心。
只有不知道，她才会完全地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过客吧。
外面的阳光，温暖得有些刺眼，常笑眯起眼睛，在这光亮之中看到和她相关的人，齐聚在公安局外面等她。她和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在命运倾巢之时变得微不足道，时光在这一刻停住。
她走向了伯父一家，常万山开口说：“笑笑，你出来就好。咱们回家吧！”
常笑说：“伯父，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同意庭外和解，也同意了你的条件。”
常万山颇感意外：“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就当我偷懒，坐享其成吧。”常笑微微一笑，“什么时候把那份合同准备好，我签字。”
常万山和余丽对望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常心站在他们身后，有心想站出来和姐姐和解又踌躇着不敢向前。常万山夫妻的一生，好像总在计较，算计着得，算计着失，最后真正失去的却是那份真情。
常笑知道，要修复残破的亲情，一刹那太短，一生又太长，如果必须有人首先放低姿态，那么，常笑愿意试着去做。善良其实比聪明更难，聪明是一种天赋，善良是一种选择。她选择了善良，选择了宽恕，也选择了让内心平静的方式。
“姑姑，咱们回家吧！”粒粒拉着常笑的手说。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李哲说。
一路上，粒粒叽叽喳喳地和常笑说着她不在这段时间的趣事，常笑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些日子不见，粒粒似乎活泼开朗了许多，眉宇间一直有着的那股郁结之气也消散不少，这是她和唐柯一直想要做到却又没办法做到的事。
“这段时间，章凡有没有来看过粒粒？”常笑问唐柯。
唐柯点头，欲言又止。自从她上次崴到脚章凡将她们送回家之后，之后的几天，他都开车送她们回家。章凡似乎已经不抗拒和粒粒的过多接触，他只是需要时间让自己敞开心扉而已。章凡已经在联系医院准备带粒粒去做手术，彻底治好眼睛。
孩子还是需要父爱的，有章凡的陪伴，唐柯欣喜地看见粒粒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显着，谈笑风生间，唐柯偶尔会产生错觉，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如果这是她的家庭……当然，一切只是她的遐想而已。
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她会由衷感到自卑，即使做手术将疤痕去掉，她依然只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她渴望属于自己的幸福却又害怕与人争奇斗艳。她见过谷穗的痴情，也耳闻过章凡的风流，在他身边的女子，无一不是有着妩媚的脸妖娆的身。
有些事，埋藏在心里就好，如果她对章凡爱情的表达就像烟花一样，只能换来一刹那的光华，之后在章凡的寡情下消失，那她宁愿选择一种温和的生活，守得闲庭看落花的从容。
李哲的车很快就开至楼下，常笑说：“就到这里吧。你还得回去呢。”很明显的逐客令，李哲挠挠头，想跟她聊一聊又不知如何开口。幸好唐柯过来解了围：“为庆祝你回来，我做了一桌子好菜，反正也吃不完，不如上去吃了饭再走？”
唐柯倒也不是为李哲专程撒这个谎，为了庆祝常笑的平安归来，她确实弄了一桌很丰盛的饭菜，正要开饭之时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原来是章凡，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绒布狗熊，看到常笑和李哲都在，他讪讪地举着狗熊：“送给粒粒的。”
桌上的饭菜，有两样是章凡喜欢的菜式，红烧带鱼里连他不喜欢吃的葱都细心地挑拣出来。习惯了外面油腻的菜，他已经好久没有品尝过家常菜的味道。原来，最好的烹饪是以爱为佐料的。章凡的心，在不经意间被温暖了，这难道不是他想过的生活吗？
简单的生活，普通的一辈子，却享有一辈子温馨动人的回忆。在老的时候躺在摇椅上，数着走过的日子，每一个镜头都是幸福，就连脸上纵横的每一道皱纹都写着幸福。这是他和谷穗曾经梦想过的生活，他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这种生活的可能。
将玩具送到粒粒房间的时候，章凡出其不意地从狗熊身上取出一枝红玫瑰给唐柯：“送给你的。”
“你这是干什么？”唐柯接过玫瑰，玫瑰的娇艳映得她的脸颊绯红。
吃完饭之后，粒粒拉着章凡陪她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最近，她对章凡的依赖越来越明显，也许，这就是父女天性。不需要刻意，不需要教导，一切自然而然发自内心。
常笑将李哲送至楼底，向他挥挥手：“你回去吧。”
李哲反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她情不自禁地“咝”一声，李哲稍微松开她的手：“笑笑，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李哲，这件事，我很感谢你，可是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你是说江微吗？”
常笑沉默，也许是吧，也许不是，有没有江微有什么重要呢？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
“她已经走了，这辈子我只有亏欠她。”李哲不无愧疚地说。
江微，是他曾经想要有的生活，平实稳定，没有波澜起伏和大起大落的悲喜交加。常笑是他的疼痛，只有爱一个人，他才会痛。
时间是折磨人的东西，它让熟悉的人变得陌生，也能让陌生的人变得熟悉，他们爱过，很用力地爱过彼此，耗尽青春年华里的守望和痴缠，她忘不了他怀抱温暖的感觉，手心的安定。于豆蔻年华里遇见心悦相知的人是一件最美好的往事，可是如今，世事已改变，人事已全非。不是，我不再爱你，而是，我不能再爱你。
“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常笑推开李哲的手，说。
常笑生活在李哲的时光里，李哲又何尝不是生活在她的回忆里，他们都是生活在彼此回忆里的人。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她终于可以卸尽伤和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李哲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怅然地看着常笑低头疾走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城市的霓虹灯里。他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而那背影终是越来越模糊，恍若泛黄的旧玻璃里反射出的影像，依稀迷离。
有很多事，当时只道迷惘，失去后才知珍贵。
他频频回头，然后不顾一切地飞奔上前，将她重重地拥入怀中：“我已经放手过一次，这次，我不想后悔。”
常笑推开他：“除非你能够让时光倒流，我们就重新开始。”
逝去的时间不可再倒流，就如同他们之间经历的爱恨情仇，都已经留在了时光中。
自李哲和常笑走后，屋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暧昧。两父女在客厅里悠闲地看着电视之时，唐柯将杯盘收拾进厨房，哗啦啦地冲洗着碗筷。不知什么时候，章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拿起一张帕子擦拭着碗上的水珠。以前他从来不屑于做这种小事，就像他从来不曾在意唐柯这样的女子，平凡、朴实而温暖。
章凡捉起唐柯的手，唐柯挣扎一下，只有让他握着，章凡开口问道：“唐柯，你愿不愿意做粒粒的妈妈？”
也许在他的心里，粒粒的妈妈可以跟章凡的爱人画上等号，可是在唐柯心里不是。她咬咬嘴唇：“不，我不愿意。”
章凡意想中的场面一个也没有出现，她就算不欣喜若狂至少也该含泪而笑，可她拒绝了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唐柯再抬头看他之时，眼里已经有了盈盈泪光：“如果，你只是为粒粒找一个妈妈，我不答应。章凡，其实每个女人都有灵魂，只是你没有去深究罢了。”
章凡有些惊异地发现，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笑容里给人安定的同时，泪光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他一直以为，他掌握了爱情全部的主动，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爱情的激情，有谁能够对粒粒视如己出，能够和他共同承担生活中的琐碎和平淡，他就会和她携手。
唐柯的话让他汗颜，但也让他正视他们之间的关系，未来还很长，甘苦与共的决心，不弃不离的柔情，也只有依靠时间来证明了。
当李哲再次出现在常笑面前时，他手里拿着两张去北海的机票：“你会不会跟我同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能让时光倒流，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自欺欺人？”他把机票放在她手里，看着她的眼眸，“可我永远都是那个士兵，守候公主的士兵。”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透过候机厅大幅的玻璃窗，外面广阔的蔚蓝天空似乎触手可及，李哲坐在机场里等待着常笑。整个机场有过潮水般的喧闹，已经荡然无存，呈现出空荡荡的寂寞。
犹记得，在北海涠洲岛那里他们度过了三天神仙眷侣般的生活。茂密的树林、碧蓝的大海、湛蓝的天空，她穿上比基尼收获了很多艳羡的目光，光着脚丫在海水里奔跑，踩在绵软的沙上，有海蟹爬到她的足底，痒痒的让她笑个不停。
他和她一起出海，太阳很大，晒得她有些发昏，她靠在他的肩头，海风吹乱她的发，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双足纠缠并在一起，印满天涯海角的誓言。
晚上吃了很多便宜的海鲜，然后一起去看潮汐，他买了两个铃铛，拿了一个送给她，上面刻着“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求签，出来时她的一张脸灿烂而明媚：“佛说我们有缘。”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冷却的咖啡，凝望着天际里深蓝的暮色。迎着夕阳的方向，夕阳余晖最后的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直视，只是这光华未免太过于短暂。
只是此刻，常笑没有出现。
当喧嚣散去，只剩茫然之时。记忆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终于明白六年前她等他的心情，那种期盼、失望和绝望。等待是那么漫长，仿佛他一生最初的苍老，他细数着每分每秒。这一路，他陪她一起长大，也会陪她一起老去，直到韶华不再。
他会一直等，等到她来，或者，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