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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良缘(2)

见乌质勒还面露犹疑,李元芳又微笑道:“制造假象需要大周方面来实施,这个就交给我。至于乌克多哈那边嘛,王子殿下定能办得周到。”乌质勒拧眉沉思,稍顷,猛拍大腿道:“好!既如此,咱们就试他一试。乌克多哈那里自然没问题。大周这边……看样子元芳你心里已经有谱了?”李元芳未及开口,裴素云悄然出现在乌质勒的身后,双手端上一个粗瓷杯:“殿下,聊了这么久,口渴了吗?请用奶茶。”

“啊!”乌质勒愣了愣,接过奶茶再看一眼裴素云,会意地笑起来:“我明白,我明白了。伊都干是怪我不懂怜惜人啊。呵呵,好、好,我喝茶,元芳你先歇会儿。否则伊都干就要把我敢回沼泽里去了!”裴素云并不在意,先照顾着李元芳靠到枕上,看他闭起眼睛来养神,方才回头嫣然一笑:“王子殿下,那天若不是你及时来报信,派阿威和哈斯勒尔载我们出逃,还为我们挡住暴民,只怕我们早就被烧死了。殿下,素云正不知该怎样感谢您呢。”乌质勒眼波一闪,爽朗地道:“元芳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之间无须客套。”

裴素云垂下眼帘,轻轻擦拭着李元芳脸上额上的汗水,低声道:“王子殿下,我就这么一走了之,没有给你招来什么麻烦吧?那些寻仇的百姓们,后来……有没有与你过不去?”乌质勒的脸上隐现窘迫,含糊其辞地道:“哦,没事,一切都平息了。伊都干不必过虑。”裴素云瞟了他一眼,悠悠地道:“真的都平息了吗?王子殿下莫要一味宽慰于我,否则素云可真打算要回家去了呢。”

乌质勒圆瞪双眼:“伊都干,回去不得啊!”“哦?为什么?”“这……”乌质勒苦了苦脸,叹息道:“咳,那乌质勒就从实说了。孟兰盆节那夜,我费尽口舌劝说那些来寻凶复仇的百姓,想让他们醒悟到指控伊都干行巫术害死他们的孩子,并无真凭实据。随后,我又提起伊都干多年来以祭祀和神水为庭州避免瘟疫,既然有如此善行,又怎么可能残害无辜的儿童?总之说来说去,百姓们终是半信半疑。这时候就有人提出要伊都干出来与他们对质……”

裴素云猛抬起漆黑的双眸,盯住乌质勒问:“可当时我们已离开了,殿下又是如何应付的?”乌质勒顿了顿,方闷声回答:“说来也巧了,本来我倒真有些一筹莫展,偏在那时,伊都干家的后院突然火起!”“我家着火了?”裴素云大惊,连李元芳也睁开眼睛,静静地望定乌质勒。

乌质勒对二人摇头苦笑:“我到今天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来寻仇的百姓当时都被我挡在巷口,你们几个是从另一头逃离的,如果那个方向上有什么异状你们定会发现。”裴素云和李元芳相互看了一眼,裴素云答道:“阿威和哈斯勒尔赶的车,他们都未提及有任何异样,我们是很顺利地逃到庭州城外的。”“是啊。”乌质勒紧蹙双眉,思忖着道:“这把火着得实在太蹊跷,我想来想去也猜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不过在当时,这把火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些凶民们本来被我说得就有些犹豫了,再见到伊都干家失火,立即没了主意,现场乱作一团。我也顾不得其他了,吆喝众人帮我一起灭火。哼,这可倒好,那帮家伙们刚还虎视眈眈,转眼就都做了鸟兽散,只有几个人留下来助我。好在火势并不算大,当天又没刮风,因此最后只把伊都干家后院的花木烧毁,前院的屋子除外墙熏黑外,并无什么损害。”

他的话音落下,三人俱都无言。良久,裴素云才轻柔地叹息一声,含着苦涩微笑:“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王子殿下为我所做的一切。”她朝乌质勒微微欠身:“真是难为您了。”乌质勒赦然道:“我担心伊都干家院的安全,就故意找人去报告官府。官府果然派人在伊都干的院子外贴了封条,再兼庭州百姓长年来对萨满的敬畏,那夜之后倒没有人再去伊都干府上侵扰。”裴素云再度对乌质勒欠身:“殿下为素云考虑得太周到了,万分感谢。”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件事。”乌质勒道:“伊都干,你家中若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事,或者钱财,尽管告诉我。我想法帮你取出来,留在家中很不安全。”裴素云略一沉吟,向他绽开温婉的笑容:“素云所有最珍贵的,俱在身边了。不必麻烦殿下。”“啊,这就好,这就好。”

沉默了许久的李元芳突然开口:“如此看来,崔兴到庭州后,首先就要解决这个棘手的案件。”乌质勒眼睛一亮,忙问:“元芳,你的意思是……”李元芳语带狡黠:“殿下,元芳说了,崔大人那边就交给我,你尽可放心。”乌质勒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嗨,还跟我卖关子。好吧,我就等着看你这站都站不起来的家伙,怎么样运筹帷幄!”

李元芳点了点头,又道:“关于乌克多哈……我倒有个想法。”“哦,你说?”李元芳微皱起眉头:“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们为了战局逼迫乌克多哈返回石国,虽说事出无奈,但手段到底有些卑劣。我想等这次殿下夺取碎叶后,就安排他离开石国。乌克多哈立了大功,我们也该信守承诺,还他个父子团聚,从此去过安定的生活。殿下你看如何?”“这!……”乌质勒神色大变,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李元芳奇怪地打量着他,问:“怎么?殿下有什么顾虑吗?”“啊,不、不,我当然没有顾虑,如此甚好,甚好……”乌质勒闪烁其词,慌乱中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雪峰。

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西沉,大朵的火烧云在冰峰之巅萦绕,天色就在这片凄艳中逐渐黯淡。天气有些凉意了,李元芳被挪回木屋里,乌质勒和他一起匆匆用完阿月儿准备的便饭,就继续详细商讨离间碎叶与东突厥的计划。等终于盘算得滴水不漏,两人都觉得再无破绽之后,李元芳又请乌质勒将沙陀碛战役始末、狄仁杰安抚庭州的全部经过,乃至狄景辉获赦、携蒙丹共赴洛阳等种种裴素云并不太清楚的事情一一叙述。两人直谈到东方既白,总算告一段落。李元芳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屋外,哈斯勒尔已在整装待发,他一清早便要护送乌质勒穿越布川沼泽,返回庭州去了。

周梁昆的尸首由尉迟剑送回周府时,已过掌灯时分。遍身血污的尸首停放在正堂之前,管家周荣连滚带爬地去后堂报告夫人和小姐。尉迟剑站在堂前发着呆,耳边突然响起几声女子凄厉的呼号,他惊得倒退好几步,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疯狂地扑上前来,正是夫人王氏和小姐周靖媛。

周梁昆的死状实在骇人,王氏刚看清他的样子,只哭出半声就晕倒在地。周靖媛也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却紧咬牙关并不哀泣。她哆嗦着查看了父亲的尸身,便将泪水纵横的脸转向尉迟剑,请他讲述周梁昆的死亡经过。尉迟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最后还摊着双手哽咽道:“周大人如何会跑去演那透剑门戏,他哪里会那个!我、我等实在闹不明白啊!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周靖媛的一双秀目通红,仿佛要冒出火来,尖声喝问:“尉迟大人!你方才说、说我爹爹烧毁了鸿胪寺的宝毯?”尉迟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嚅嗫着:“真不知道周大人是怎么回事,偏要说那宝毯是水火不惧的,结果……唉!咱大周的宝贝就那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或许周大人就是因为误毁了宝毯,心知罪责难逃,所以才、才一死了之……”“尉迟大人!”周靖媛厉声打断尉迟剑的话,泪水不停地落下,脸上却显露出少有的果断表情:“多谢尉迟大人诸事费心,大人公务繁忙,还请先回吧。”

“周荣,你跟我来!”一待尉迟剑的身影消失,周靖媛立即招呼大管家周荣。“哦,小姐,咱们去、去哪儿?”周荣忙问。周靖媛盯着周荣的脸:“去老爷的书房。”突然她发出一声冷笑:“老爷书房后的密室,你会打开吗?”周荣吓得原地一蹦:“不!小的不知道啊!”周靖媛咬了咬嘴唇,走近父亲的尸体,低声喃喃:“爹爹,女儿过会儿再来替您净身更衣。现在……女儿要先找一样东西。”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淌了会儿眼泪,睁开眼睛后就毫不犹豫地在周梁昆的全身翻找起来,很快就在他贴身之处取出一把沾血的钥匙。

周靖媛捏紧钥匙,拔腿就往周梁昆的书房而去,周荣战战兢兢地紧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迈入书房,周靖媛便吩咐周荣关门。随即,她指着书房后部的多宝格:“周荣,你是老爷的心腹,一定知道开启密室的机关在何处。”周荣脸色煞白地接过周靖媛递来的钥匙,移开多宝格中间位置上的一尊佛像,锁孔露了出来。周荣插入钥匙,轻微的“咔嗒”声响过,多宝格往两旁徐徐移开,黑暗的密室显露眼前。

周荣迟疑着道:“小姐……”周靖媛对他置之不理,从桌上擎起一支蜡烛,迈步走进密室,突然又往后倒退半步,双眼直勾勾地盯向密室的角落。周荣赶紧凑上去一瞧,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个蜷缩着的人影。感觉到亮光,那人抬起头来,周靖媛手持蜡烛的红光,映亮了那人皱纹密布的老脸,只听她翕动嘴唇发出低弱的声音:“大小姐……”

周靖媛手中的蜡烛掉落在地上,她发疯似地扑过去,一把揪住那老妇人的衣领,拼命摇晃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嚷起来:“你、你这个老婆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害死的我爹爹?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何淑贞被关在密室中这些天,每日里不见天日,只有周梁昆隔天送进些充饥之物,并且这两天连周梁昆也不再露面,饥渴和恐惧早就将她折磨得气息奄奄,此刻被周靖媛这么一叫一闹,她只骇然嘟囔了一句:“周、周大人死了……”便无声无息地滑倒在地上。

“你说!你说啊!”周靖媛依旧不依不饶地扯着何淑贞,泗涕横流地喊着。“小姐!小姐!这是谁啊?”周荣忙过来制止,周靖媛这才看清何淑贞已然晕厥。她把何淑贞往墙上狠狠一推,命令周荣:“把她捆起来!捆得牢些!”周荣解下何淑贞的衣带,手忙脚乱地把她捆了个结结实实。周靖媛此时眼中寒光尽现,咬牙切齿地道:“周荣,你先去前头把灵堂料理起来,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办。”

三更将近,吏部选院中气氛稍有松缓,大部分的考生已经结束答卷,都乘着最后一段时间在从头到尾地阅看,只有极少数的还在满头大汗地书写。狄仁杰从前晚至今在考场监督,此刻也略显疲态,端坐于正堂上微瞑双目。沈槐刚刚又巡视了一遍现场的警卫,秩序井然,他返回正堂,正想向狄仁杰汇报情况,见此情景忙又敛息屏气,悄然肃立于案旁。

晚风轻拂,淡淡微凉。沈槐到底是常年习武之人,忙碌了一个昼夜依然毫无倦容。站在堂前,面对满院的焱焱烛火,他却不禁有些走神。从昨天下午杨霖的猝死开始,沈槐的内心始终处于强大的不安之中,只不过他定力颇佳,旁人轻易看不出异常罢了。此刻,他略侧过身子,视线悄悄地越过狄仁杰端严的身影,投向正堂的屏风后面,刚发现杨霖死亡之后,狄仁杰就命人将尸首抬到了那里。当时,沈槐陪着狄仁杰仔细勘查了杨霖所呆的号房,基本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不久之后曾泰大人也微服赶来了。

在正堂上,狄仁杰把事发经过对曾泰叙述了一遍。因曾泰原先是在则天门楼上参加武皇召集的赛宝和百戏盛会,得到狄仁杰的讯息后换了身便装就匆忙赶来,连仵作都未曾带上,故而也没能现场验尸。好在前番杨霖行卷的诗赋曾泰都曾见过,对此人的来历也算了解,于是大家无需赘言,狄仁杰便让沈槐把接杨霖入府后的一概经过简略描述给曾泰听。

刚把前情叙完,还未及分析案件,突然大理寺又有人送来急信,竟说是则天门楼前的赛宝和百戏盛会出了意外,鸿胪寺卿周梁昆诡异地死在当场,请曾大人立即过去处理。在场三人都十分惊诧,相比之下当然周梁昆的案子更要紧,曾泰只得又匆忙告辞。临走时,狄仁杰让他把杨霖的尸首带上,顺便送去大理寺查验和安放。

“沈槐啊……沈槐?”“啊?大人!”沈槐从沉思中猛醒,慌忙举目望去,却见狄仁杰面带和蔼的微笑,正朝自己点头:“沈槐啊,你是在琢磨杨霖的案子吧?……抑或是周梁昆大人的案子?”沈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大人,我也就是随便瞎想想。”

“嗯。”狄仁杰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离散场还有一个时辰不到,也别浪费了这些时间。你我恰好可把杨霖的案子探讨探讨?”沈槐躬身抱拳,诚恳地道:“沈槐哪里有资格与大人探讨案情,还请大人赐教。”狄仁杰踱到沈槐的面前,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杨霖此人的来龙去脉你都很清楚,当然有资格探讨他的案情。来,说说吧,你怎么看杨霖的猝死?”

在狄仁杰身边大半年时间,沈槐对狄仁杰寻常的神态和举止已经十分熟谙。但是今夜他的目光却让沈槐非常不自在,沈槐强压内心的惶恐,略显局促地回答:“大人,我、我倒觉得杨霖应该就是死于急病,或者……是自杀。”“哦?”狄仁杰淡淡地应了一声,丝毫不动声色:“说说你的理由。”

沈槐有些头皮发麻,勉强镇定了一下,方恭谨地答道:“大人,其实理由很简单。今日这吏部选院的考场戒备森严,无关人等根本不能入内,考生所用的食水也是由选院统一派发,别人都安然无恙,因此食水本身肯定没有问题。所以……杨霖被他人所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按卑职想来,杨霖若不是突发急病,就只能是他自己携带了毒药入内,自杀身亡的。”

狄仁杰扫了沈槐一眼,含笑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沈槐啊,考场秩序是由你负责维持的,这里发生命案你当然急于摆脱干系,对这一点老夫完全可以理解。”沈槐有些发急:“大人,卑职不是……”狄仁杰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嘛,何必抵赖。再说对你的尽责尽力老夫全看在眼里,当然不会质疑。因此老夫可以断定,在这个院子里面,就算是要行凶,也绝对不会是外来之人。”

沈槐更加惊骇:“大人!难道……”“难道什么?”狄仁杰意味深长地反问,看沈槐低头不语,他轻轻捋了捋胡须,微笑道:“沈槐啊,你太紧张了。经过仵作验尸我们才能最终确定杨霖的死因,现在都不过是在考虑各种可能因素罢了,老夫并非有所特指。……哦,对了,你方才说杨霖或者是自杀,倒也算一种假设,然凡人自寻死路,就更需要强有力的理由。沈槐,你觉得杨霖会为了什么想不开呢?况且,他早不死晚不死,选在会试的现场寻死,倒颇叫人意外,这种古怪的行径像不像杨霖一贯的作风呢?”

“这些……卑职不知。”沈槐尴尬地低下头,烛光暗影中他的脸色无端地苍白。狄仁杰定定地瞧着他,过了片刻方长叹一声,语气中有宽慰也有遗憾:“也许杨霖根本就是发急症而亡呢。只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阅他的卷子,倒已经写完了。他确实有些才学,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也许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头垂得更低,紧咬牙关再不吭声。突然耳边响起报时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烛尽!”狄仁杰举目向四下望了望,只见廊下考生们纷纷搁笔,有的还伸起懒腰,于是释然一笑道:“哎哟,时间真是过得飞快,眼看着就散场了。沈槐啊,你还是去门口盯着,最后环节一切顺利才好。”沈槐正要离开,狄仁杰又想起什么:“哦,考生散了之后,我先与其他考官商定阅卷事宜,然后咱们便可回府了。明日起我留在府中阅卷,你左右无事,干脆代我去周梁昆大人府上走一趟,慰问一下靖媛小姐。”沈槐稍作犹豫,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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