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笙歌里,愁绪离乱。
但是朝颜体会此时人多的好处,旺盛的人气恰是屏障,暂时隔离阴郁与恐惧。
朝颜在欢客中淡淡微笑,拨弦弄琴,她个性冷淡,再者毕竟尊贵惯了,不会特意与谁调笑,加之有屠冷的关系,欢客们也只有远远瞻望,然而朝颜举手投足间,不知为何,风流媚态自然呈现,又使人由不得如痴如醉。众人团团围着她,望着她,听她唱念吟诗,温婉唤声“哥哥可喜欢这首歌。”
左右教坊虽然素日争斗,其实平日起居都在一处,然而自上次连会右教坊力压左教坊,桂美儿带着左教坊姐妹就更加意气不平,处处要争先,挽回颜面。然而右教坊只朝颜一人,就已艳压群芳,尤其现在,朝颜竟俨然已成连府花园座上宾,听说今天一天,都被连爷请到连府。
桂美儿在旁看着朝颜风采,心里盐一阵,醋一阵,一下剑剜心,一下刀割肠。美儿愤愤扭头,眼波四处流转,最终还是再次留恋一人身上,他依然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独自占了一桌,一个人默然喝酒,美儿心里骂这人狠心,她这么多年待他深情,他却始终铁石心肠。他多年孑然一身,哪怕娶了自己过去做妾伺候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想着这些,美儿又恨又怜。她恨他的薄情,又怜他的苦,太过洁净,以致成癖,只能容得下他自己,因而这样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恐怕要孤独终老了。
米东来又喝一口孤酒,端着白璧无瑕的一只酒杯痴然发呆。这时朝颜弹完几只曲子,换了美儿弹,朝颜便走过来,坐在东来一旁,望着他微笑。东来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不理会么?
朝颜道,“东西给了贞女,但是你也知道,她脾气执拗寡淡,只惦记自己的贞瓷,别的概不放心上的,所以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
朝颜不能说贞女拿着东来赠的银丝帕子随手抹了椅子,丢给了一个下人。但是也清楚东来单相思无望,想来贞女的毕生,完全献给自己的贞瓷,别的概不入眼。
说到这一点,正是朝颜喜欢贞女的地方,虽然她们只在连府见过区区几次。
东来为朝颜倒了一杯酒,朝颜笑道,“你有洁癖谁不知道,我还是不玷污你这宝贵的贞瓷酒杯了。”说着就要走,忽听得一片低低语声,有迷阳宫几个字,朝颜心里一惊,不由坐回来,仔细聆听,有群酒客正在低语聊天,便说着迷阳城和迷阳宫的事,说是钥匙现身世间,得迷阳宫,就得天下等等这些事。
朝颜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想来是迷阳宫放出的消息罢,迷阳宫的人始终不会放过自己。
朝颜还在想这些事,打眼看见颜令宾过来,忙收起心事,她知道颜令宾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会捕捉她所有细微异动,从而看破她的秘密,令宾对朝颜微笑说,兰姑娘,过几日新科的状元榜就出来了,咱们要好好准备了。
朝颜听了不明所以,旁边有个嘴快,说,每年秋试中榜的举子一定要来咱们教坊喝次花酒,经咱们的姑娘们调教了,才能有资本出入朝堂呢。说话的叫小能,娇小伶俐,说话很快,边说还边飞快眨巴眼睛。旁边一个叫杨妙儿的,轻摇扇子,懒懒一笑,“什么举子,没见过几个风流儒雅的,都是一群乡下来的呆鸟罢了。”小能白她一眼,“哼,好像就你风流出众似的,现在有了朝颜姐姐,你还敢说这话?”杨妙儿团扇半遮面,依然懒懒,微暼朝颜一眼,似乎不屑于参与这种比较。
桂美儿望着颜令宾冷笑说了句,这就是你调教的好姐妹们呀。颜令宾淡淡不以为意,“来这里的姐妹们,谁没有些不如意的事,说些闲话,有什么要紧。”
她们正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忽听得惊呼一片,朝颜看过时,见众妓围簇一人,那人哈哈大笑,挥着宽大袖子,一条淡淡水流竟从袖中流出,那条水流从众人身后穿过,蜿蜒呈环状,其他欢客也惊叹围涌过来,那人大笑着将桌上酒杯一个个斟满丢入流水中,酒杯摇摇曳曳,游到人们身边,有的人就捞起来惊疑不定喝上一口。
那人大笑说,来,我游惊风今晚请全场的朋友们。朝颜被人挤涌着也到人群中,小能低低对朝颜说,这个叫游惊风的,看来好像极为有钱,是个什么庄主,他在咱们教坊后院里包了一个阁楼,说要住上一阵子。
游惊风身量惊人,十分阔大,而声量更是如虹,震动人们耳膜嗡嗡噪响。杨妙儿捂住耳朵,十分厌烦,道,“吵死了。”小能却十分兴奋,拉着朝颜还要往前挤。
游惊风忽然嚷道,“东来兄,不要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了,多无聊,来来。”
说着,米东来桌上的洁白酒具就一个个飞到水流里,米东来又气又无奈,几步过来,远远站在人群外,掩着鼻子道,游庄主又来装神弄鬼,赶快还我。
美儿看见东来着急,赶忙拨开众人,在水流里要捡东来的酒盏,却发现它们被牢牢钉在水面,动弹不得。美儿笑道,游庄主,您又施什么手段,快把这几个还给米公子吧。
游惊风色眯眯盯着美儿,粗声粗气道,好说啊,美儿,你今晚陪好我,这不是小事一桩。可惜了人家米公子,从来没领过你的情,人家心里惦记的,是这酒杯的主人。
众人听着哄堂大笑,米东来勃然大怒,从桌上拿起一个酒壶就向游惊风扔过去,游惊风笑呵呵的,微微一转脖子,那个酒壶立时定定停在他的脑后,他左转,酒壶也左转,右转,酒壶也右转。
游惊风摇头晃脑,“米公子,你的脾气要好好改改喽,你的面相不好,两年之内,脾气不改,你有大难哦。”
东来听了更加生气,马上要唤自己的家仆大打出手,忽然被人一把拽着,回头一看是屠冷,屠冷对东来笑着摇摇头,屠冷笑道,游哥哥来了,小弟等了这些日子,你又从天而降呢。
游惊风呵呵笑着,小屠,过来一起喝酒,我知道你在全城内外布置了人,想看我从哪里来,我不是说过么,我从地下钻洞来的。说罢,继续哈哈大笑。
屠冷笑得极为戒备,慢慢过去,在身后挥挥手,示意东来快走。
米东来恼怒离开。屠冷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看见朝颜才放下心。
游惊风一把拽住屠冷,嚷嚷着一定要喝干三大碗。几碗酒下肚,游惊风手舞足蹈,嚷道,“姑娘们,唱着,跳着。”说毕,从袖子里丢出一些小人,那些小人在水面上作揖、舞蹈,众妓弹琴唱曲,欢客们一杯又一杯豪饮,整个妓坊内沸腾一片。
只有朝颜淡淡看着游惊风,有时又望向屠冷,屠冷目不转睛望着朝颜微笑。
这时,屠冷忽然被游惊风一把按住,醉醺醺道,听说小屠这里有个中意的姑娘,还不给我引见引见。
屠冷的脸登时红了,这时急忙把眼光拿开,不敢看朝颜,朝颜看他窘态,由不得笑起来。
游惊风道,小屠,居然脸都红了,这回看来是真的,到底是哪个。
游惊风用手在人群里乱指,是这个,是这个,是那个?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指住朝颜,定定道,是这个。
朝颜迎向游惊风目光,心中突然一缩,莫名悚然惊惧,这目光,哪里是喝醉酒的人,根根如箭,刺人心魄。
游惊风大笑,摇摇晃晃指着朝颜,醉态朦胧,“这姑娘,哈哈,这姑娘可了不得。”
屠冷拨开人群,将朝颜揽在怀中,也是醉意熏熏,哥哥继续喝酒,我就不陪您了。
游惊风眯着眼睛看着屠冷,笑道,小屠,你真是狡猾。
屠冷带朝颜进屋,小心掩上屋门,低低道,这是空空山庄的庄主游惊风,这人有点诡异,据说法术妖异,以前江湖只听过他的名声,从来没人见过他,也没人见过空空山庄,可前年这人忽然得了林太师引荐,几次出入宫里,颇得皇上器重,最近迷阳宫忽然有异动,他就再次出现,十分蹊跷。
朝颜黯然望向窗外,她只想平静渡过余生,不想却是如此艰难。
窗外月色凄迷,梧桐树下暗影幢幢,朝颜与窗外之人对视,她知道他如今没有力量靠近自己,她眼见他生命逐渐衰朽,这本是她一心盼望的,但此是心里却隐隐不安,他,墨尊若真的死了,那么就像“迷”所说,她们全都回不去了。
朝颜很久没有见到“迷”了,自从朝颜当年拒绝了“迷”,“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朝颜以为彻底摆脱了她,不想,几天前,她又在梦里见到了憔悴的“迷”,“迷”说,要救墨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回去又能怎样,不回去大不了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