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爱的花儿，是美丽的风景，是鼎沸的人声，是嘈杂的心情！是和平盛世的团圆美满，是欢乐祥和的大型盛宴……但这一切，又都是些什么？张灯结彩有什么风流顾盼？笑逐颜开有什么成就奉献？又有什么瓜葛纠缠，又有什么的丝络牵绊？就这风光八面热火朝天，又有谁知道那幽枯沉寂的苦人们，那份时刻难捱的凄楚与悲酸？
刘立杰就只是要起命来，立刻让人瞬间停止心跳的焦急、焦虑。脑子里满是山呼海啸的轰鸣与炸响，随时都要冲决而出。那种被人彻底打倒在地动弹不得，而又漠然无视不屑一顾的耻辱感觉，越来越难以压抑的住了！又还有一份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悲慨莫名与义愤填膺！左云松不在，至今为止整件事情也就只有他在做着真正的担当。但是，自己却也依然从前任何时候一样的，就只是一个纯粹听喝的。一腔悲愤莫名的冲天怒火也就只能无处发泄无处播撒，而只能点燃自己，折磨自己。
他已经彻底忘记了那份应该时刻葆有的意气风发。这份凤梅严格要求的张扬派头，可是平常日子里各种迎来送往的最为根本。还有事情初始之时，为了克服那份歇斯底里的恐惧而不能不保持的恭敬与从容，沉着与淡定，也早已荡然无存。招呼大家入席的时候，就已经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需要庄文斌一次又一次的刻意提醒，关照，却也只是分外勉强地跟人打打哈哈，抖擞不起任何的意气与情绪，连被人牵线的木偶都不如了。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置身所在的世界，和那份应该有的自身与自我，沉溺到痛苦的汪洋大海里面，要一没到底混沌不觉了。
他又哪里能够陪得上任何一位客人？就是自己躲在角落里，又哪里吃得下？喝得下？他连杯子也端不起来，连筷子也提不起来。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都转不动了。他根本不明白眼前这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从唱念做打到谈笑风生，又究竟有何用意？面对整个大厅里的春风扑面，他的心里实在是没有个谱啊！
苍天呢，我们家里可是出了大事了！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大事，生死存亡的大事啊！而这位奶奶，这位多少年来请都请不动的山顶洞奶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临凡，下山？还要大张旗鼓地办这个花展，这不是明明在给人添乱吗？山呼海啸地召集这么大的场面和热闹，就是要显摆她的威风，就是要让所有的人们来侍候她了！这不可一世的，这千秋万代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仗着自己身份大，面子大，人情大？不过就是当年拼着一身是胆拉扯了几十个没人要的孩子。含辛茹苦了些，忍辱负重了些，其他又有什么？如今，仗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了，都功成名就了，大家也都能感恩戴德地给她一些体面和威风了，她就可以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这里谁不知道她的本事大？谁不明白她的劳苦功高？可是脸面归脸面，情分归情分，生死未卜心急如焚的时候啊，也就不分个青红皂白，就这样任意妄为？即便没有那些功绩，对于老人的尊敬也历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她这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不就恰恰与人相反吗？这还要不要人活了？老太太啊，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间作弄我们家呢？我们该你的，欠你的，究竟有多少啊？我们这个时候，还就是那任人作弄的时候？外人欺负我们，连你也趁起机会来了？
表面上一直都是稳如泰山胸有成竹的，但是这些波澜不惊风平浪静，又有哪一件与真正要命的事情切实相关？这又那里是为了辛苦经营的左家考虑？为了那平白无故祸从天降的人考虑？我们的心里都在流血啊，我们的唯一的依靠正在生死未卜啊，却就只是为自己打算，尽情展现自己的威风八面长袖善舞，这就是要做一张大大的虎皮把我们包裹起来吗？
横看竖看的，大家却也一样的麻木不仁。霜儿已经彻底忘了舅舅提着大皮箱子出门旅行的事情，正在跟着意讨好的上官芳，跟身边随机凑趣的任何人叽叽呱呱。转眼去看细妹，好像是太着迷于老太太的非凡魅力了，对着老太太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眼睛都不眨一眨，生怕把一丝一毫儿落下了。
她是在羡慕女性权力的极致与巅峰吗？老太太要办菊展，当然会比她们兄妹办得好。她就只需一个眼神，只需一个手势，就会有人立即明白她的所有心思，做好她所吩咐的任何事情，但是这样就可以让人忘记兄妹亲情同胞骨肉，而膜拜顶礼到肆无忌惮，彻底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这个世界？
至于左家的另一位——左旭梅，则是拉着庄文斌满场子里的晃晃悠悠，上上下下地扑腾飞转，活像一对正在比翼双双飞的花哨蝴蝶，或者蒙头蛾子。说是代表左家，代表左家的人，为了对人们的捧场表示隆重谢意，对隆冬季节和特殊日子表示真诚祝福，就不妨跟人频频举杯，碰杯，其实也就是代表她自己。这无限多情的礼节可是真的越来越多起来了啊！
人们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的，就活像一边那几只迎客来的大鱼缸里，上下欢腾优哉游哉的斑斓金鱼。又哪里会有一份真正的担心，用心？刘立杰看着，望着，想着，就只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在场能够入座的几百号人，就都是欢天喜地，意兴非凡。也都轮流着向老太太，还有那些大领导们表示着无比的敬意。老太太和各位领导们也在不断地举杯，应答着各种各样的礼儿，引领着各种虔敬的习俗与时代的风尚。
这些领导啊，今天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挤了点儿？这个大厅也太窄巴了吧？这怎么能是他们来的地方呢？这可不像是他们平时的做派啊！他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屈尊了呢？即便就是要对老太太表示千般万般地尊敬，也不至于这样言听计从又服服帖帖吧？
他还记得校长、书记、市长等等各位尊敬的领导，都还曾跟他这位人眼里的小刘老总认真地打过招呼。梁校长还专门拍了几下他这位昔日得意弟子的肩膀，这曾引来多少人艳羡的眼神！只是人们哪里知道他却早已毫无感觉了，他的心思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他也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
这些原本应该知冷知热的人啊，到底是来帮凑老太太的欢笑场面，还是来表示对于左家的忠诚，分担左家的苦难？左家这些年来的厚遇与恩养，还有人记得吗？左家今天的祸患，还有人看在眼里吗？而那能够识大体，能够有所依靠，也还能认真交谈交谈的苏珀，高玉琥夫妇，却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恍恍惚惚的，起身去一次厕所，迎面就碰上了已经有些酒大上头的邵友仁，跌跌撞撞地却又摆说起自以为忠厚长者的体面话来了：
“立杰啊，你看咱们多好，你爸爸刚刚进京，你弟弟就出事儿了。而你弟弟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们却就在这里大吃大喝了。稍稍有点不同意见就会被请出去，我们是真的好啊！好得很呢！”
带着酡红的酒色，打着一连串的饱嗝，熏熏然的他也摇摇晃晃地去了，一边扑闪着那双肥厚的手。真可谓自在随意，潇洒大度。但这也是一份难得掏心的实话了，一般人怕是连想也不会想的。刘立杰更加泪眼迷离了。
被请出去这也是正常，有老太太在，多少大人物们都一派温良恭谦让呢，默然无语唯唯诺诺，怎么还能随便让一般的人们随便耍宝？杜绝不识抬举，避免有失体面，这也是素来讲究的一份最基本的礼仪，或者规矩吧？
整个世界俨然就都是以老太太为中心了。是了，这个世界就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了，这里也就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办花展的事情了，大家都是专门捧场来的，贺喜来的，说恭维话漂亮话来的。虽然某些适当的赞美也是完全必须的，但是完全淹没了最基本的主题，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那受苦受难的人，连命也不知道在哪里，到底遭罪遭成什么样子了，谁又会去想一想呢？随随便便就被人从自己家里从自己的床上绑架了去，真正的惨绝人寰啊！要是万一这独根苗苗有个好歹，这左家又能怎么办呢？他可是真的要交不了差了！那就要哭瞎了眼睛的要死要活的妈妈，到底有没有人看到啊？怎么都这么残酷无情冷漠迟钝呢？
肉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心是揣在自己肚子里的，别人，永远也只是外人。谁能够真的贴心贴肺？推心置腹？这可是真的人命关天啊！他觉的自己对不起凤梅，对不起左家，对不起自己一直以来都良好相处的弟弟长征。
这些年来都是风光体面趾高气扬的，又有谁能知道自己心里的苦？知道他的日子的难处呢？一年又一年的寒来暑往，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怎么就都是一些不顺畅，不得意呢？往往欢天喜地地受命下来，威风八面地乘兴而去，然而稍稍过段日子，却就总是极其无奈地落荒而逃一般回来。
红红火火的服装商场经营的好好的，突然就要相应号召全面拆迁了；效益相当可观的机械模具制造，竟然就接不了订单了；正待风生水起的一系列发电供热项目，好端端地就听从指令转让易手了——仿佛就都是上赶着来触他的霉头，败他的兴致，就都是一个一个的安排好了似的。俨然替罪的羔羊，被到处撵着。
就连一向安稳平静的建筑工地，也要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一系列不应该有的责任事故，至于房产项目，那就更不用说了。再到最近的光伏发电项目的大幅度亏空，这几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撞了什么邪了！他个人可的确是仰仗左家的成全，但是自己又怎么总是给左家带来不好的霉运，到哪里那里都要让他露头出丑！
虽然，最后都还能全身而退，但那也是出于各种保护自己的目的，这都是与整个左家的脸面有关的，需要各个方面的极力保全吧！如此这般的，表面上说是表现了，历练了，但是真正的担当，打拼又何曾有过呢？简直就是走一处败一处啊！
即便就是在这家里了，在居家度日的平常生活里了，原本就是交代自己安稳看家，这最无忧无虑地看家，却又把传宗接代的命根子给弄丢了，明明的就是把这塌天的大祸也安在了他的头上。谁能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大事情，而且自己又能做一些什么呢？真的是百爪挠心毫无用处啊！
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无能，他连一点子用以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干脆就把自己关在这凤城春的厕所间里，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份哭声可是并不多见的。连自己的父亲刘子雄去世，刘立杰也没有落过几滴眼泪。刘子雄自部队转业之后，各方面虽然也还勉勉强强的顺心如意，但是他内心里总是憋着一团火似的，总是有一股子没有释放和驱散的憋闷，自己折磨自己，简直就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所以也就在医院里赖了几年，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刘子雄，也有过一番很好的交代的，包括安分守己本分做人等等各种名人名言，都曾让刘立杰费尽思量。却就没有一条现实上可走的路子。就譬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又应该怎么办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其实，事情倒也并不是只有这样的。在他刘立杰的心里，可是真的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就让他看不到一丝的光明！
凤梅没有去吃饭，她答应了庄文斌，代替他守会儿电话。更重要的还是守护着自己的妈妈。妈妈叶雅玲却并不领这个情分，斜躺在床上，依然声嘶力竭地喊：
“你不要管我啊，你不要管我，你让我死啊，你让我死啊！”
偌大的屋子里，也就只有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腔调，曲折委婉的咏叹哀号却也正是撕心裂肺的呼唤，又像危重病人有气无力而又丝毫不觉的呻吟。
这份伤心，真的就是致命的。不由得叶雅玲不如此。也就只有如此，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切实存在，自己的真正心痛，自己对得起自己正在吃尽苦头的儿子。
今天早上她有些懒的起床了。这不光是左云松不在家没有人催促，也是这一段日子以来，她有些切实的乏累了。
左云松一年到头也进不了几回京。但每年的这个时候，却就是惯例。这也正是大家都知道的大事所在。不光要有一年来的盘点，打点，也要各种关节所在的细细打算，临行前的这几个星期里各种安排各种交流，就一直都是人流不断。
各种托付，交代，也都要把话说到人的耳朵里才行。叶雅玲倒是不必管事，但是，这份迎来送往的应酬，各种场合的出席却是必须的。既然要表现各个方面应有的检点，也就不能不消耗了太多的精力。
所以，最初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也跟人一样，不相信的。谁敢跟他们老左家开这种见不得天的玩笑啊？这是做什么？王法不王法的不说，世界上无论怎样离奇的事情，也发生不到他们如日中天的左家！
但是，一张张慌乱的脸色，一双双呆滞的眼神，真的不能不相信了，却就立刻要了她的命。她从床上直挺挺地跌落下来，不省人事了好长时间。等到救护车开来了，一番急救之后醒过来，她却就哪里都不去了。生怕从此一去就真的见不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了。就只有在床上，在地上翻滚。仿佛只要她的翻来覆去，她的宝贝儿子就会自动回来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闹过多少西洋景的她也已经有些累了倦了，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少了满屋子的观众。不承认这个现实是不行的，想继续闹腾却又没有多大的精力和劲头了。就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干嚎，她的一番为了自己儿子的苦苦挣扎，也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新的花样了。
“你看你，这么大年纪了，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你也不嫌寒碜！”
凤梅也已经完全明白，当然也就并不怎么急切地搭理。家里连保姆都一起凑人数赴宴会领红包去了，空荡荡的几个屋子，竟然就没有了任何人。所以，凤梅的说话也不再那么规矩和客气，俨然就是要分庭抗礼当仁不让了。
她正在随手翻着一本时尚的具有高端品位的女性杂志，随意地浏览着一些散碎粗浅文字，也还不时地摩挲一下某些图片的特殊质感，看看各种服装，饰物的款式，以及风光的旖旎，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
“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啊！”
叶雅玲还是紧一声慢一声地喊着。
“好了好了，让你死，让你死。死，死，死吧！”
“……不过，你就是死也要等铮铮回来见个面吧！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您就不交代交代？再说了，爸爸也不在身边，这么些年的老夫老妻了，您就没有半点儿难分难舍的感情？您就不和他说会儿告别的话？”
“咱先说了，你要是留话，我可是不捎，我理都懒的理。还有千里万里的馨梅，还有我那几个至今没有任何下落的妹妹，您看看，这么多挂心烦心的事儿，就是让您去死，您又怎么放得下，死得了呢？”
“我才不给他留话呢！都怪他啊，他为什么要答应搬出去住？要不搬出去，那里会出这样塌天的事情？”
“我说您啊，怎么又来了？当初替儿子争取独立自由的不也是您？不是您三天不吃饭立逼着爸爸答应的吗？还再三再四地发动我们，都忘了？”
“逼他，逼他他就答应啊，他发昏了啊？没长大脑啊？”
“嘻嘻！这话还是咱们娘儿俩自己说，关起门来说，您当着爸爸的面说说试试？”
“我一样说，这一回，我要跟他拼命。”
“这不就对了。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等爸爸回来了再跟他说。真说不好就拼命。拼一拼这老胳膊老腿的老命。但是，要拼命也要有把子力气啊，不吃不喝的，您能拼得过吗？我可真的替您担心呢！”
“我的苦命的征儿啊！”
“您看，可不要撕扯这个枕头了，撕扯坏了，爸爸回来还怎么用？老了，老了，您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东西了？什么见识？以后我们还给您买不买了？要不我把那边的佛头给您抱过来吧？随您怎么撕扯去！还是我到山上再给您请一个去？”
“哎！我听说高叔叔又上新机器了，又有新产品了！这一回，佛头一定又要大卖了，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换几个新的尝尝鲜？”
“这可是件大事儿，爸爸回来您要好好跟他说说！一定要买它个千儿八百的佛头回来。看也是佛头，敲也是佛头，抱也是佛头，扔进炉子里去烧，也是佛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