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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追 梦 (3)

地大物博总是能够给人诸多方面的扩容和充实,给人丰富的观瞻和比较。东海之滨,西北高原自然用不得任何言辞,就这南方沃野与北方荒漠之大不相同,其林林总总也实在难以细述。仅仅只看那漫山遍野的苍翠林木,也是这得天独厚的南国更加蓊郁茂密,高大盛壮。倘若是驱车、坐车从南到北一路看来,一步一步的色彩变换则不可谓不让人惊心动魄。这也仅仅从路边的防护林,或者观赏树木做个比较即可。从墨黑的浓绿,幽深的葱绿,到素雅的淡黄,再到苍白的惨绿,简直就是一步不如一步的了。某些更加不堪的地方,虽然也还能勉强称之为绿,但相较之下已经就是难以入目。仿佛六月天里惨遭砍杀的那些甚是不幸的树木,阔大的枝叶瞬间就被晒得焦酥,却也仍然还是绿的样子。

由此你的这份遍览祖国大好河山的心情也肯定会受到影响,在此也就不必多言。然而最让人纳闷的,似乎最基本的木材材质,也是温和的南方更加坚实柔韧一些,也更加具有艺术品位,更适于人文雕琢。造化弄人竟然也是层次分明。

或是因为维度所在气候适宜,土壤肥润水分充足,所能蕴蓄,所能吸收的营养与基质?而南方除了更适于生长外,也似乎还有一种比较良好的保护意识,成长的时间也更为长久一些。漠野一般的北方,似乎是一副迫不及待的心情似的,各种植树造林自然也都是一些急不可耐的速生林,包括家家户户避免土地撂荒而栽种的些许,当然就更是顺应着刨花板,锯末板乃至树枝粘接的新兴产业而疯狂地赶趟儿的。林木长得越快,砍伐的也越快,收效也就越快,又有哪份心情能耐得住三五年的漫长等待呢?所谓十年树木,就已经是古人留给我们的笑话了。

古老的村庄里,偶尔会有的一棵半棵老树也已经成不了风景。搬家上楼的大规模拆迁,也早就断送了所有的生机。广袤的原野再也不是生长参天大树的地方,也就只能是楼头路边零零星星的绿化乔木。这有意点缀的风景即便能够成为某种雅致的心情,那更多的地方也就只有继续的干旱瘠薄与巉岩兀立,付诸稀稀拉拉与零零碎碎了。

这份存活的适宜与长成的难度,或者也就像如今世界的现实人生,人们不也都是在这南方的都城里打工,获得各自的衣食与丰润吗?这在菊英老太太所能感到的欣慰与欢喜里,却也正是在这风光敞亮豪华气派的玉皇山顶上讨得一份大大的便宜。

感恩之心历来都是有的。祖宗的荫庇好,福泽好,承继绵延也已经能够物换星移时来运转。这样的礼敬虔诚,这样的沉稳心地,一直都伴随她的整整一生,也并非尽是来到凤城之后才会有的释然。

惯会如此的知足长乐,也正是她生来的福气。各种取用也都不在话下,虽然也只有巴掌大的地儿,但只要稍稍动动手脚,就能很方便地满足自己的所有需要。日想夜念的,她还就真的就有了这份担风袖月的神仙日子。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很是快活自在。

但是,谁能知道,一家人最初偷偷来到城里的时候,为了一份最基本的生存,为了分担生活的压力,老太太就还曾经做过好巴几年颇有口碑的保姆呢!是在陆长远的家里照看孩子,也捎带着照顾自己后来的两个孙子——高玉琥夫妇的双胞胎儿子们。

老太太爱老儿子,这是人们惯有的说辞。这在林菊英老太太也是有的。高玉琥来到他的身边最晚,所以也就真的跟他最亲最近。只是这可不是老儿子守家看家的传承,也是一份巨大的担当和付出吧!

陆长远的父亲陆子崇是王玉安朝鲜战场上的战友,老一辈人在生死存亡的战壕里结下的那份深情,自是很不一般。所谓鲜血缔结的友谊。也只有年代久远心理古朴的人尤其感念这些。

王玉安在的时候,陆子崇就经常下乡来看他。因此也就知道了当年林菊英为了收留和抚养诸多旧家子弟不惜自我完全牺牲,乃至诸多近乎犯上作乱拼死一搏的那些事儿,纳闷、不解、感叹之余,对林菊英的敢做敢为与含辛茹苦也一直都是由衷地钦佩和敬服。当然,这也包含着对于林菊英细心照顾一身残疾的王玉安,所应该有的那份感谢。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陆子崇转业到了美丽的凤城,据说也是因为从一向大大咧咧的王玉安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于凤城,以及凤城春与他们这些人的一些历史过往,风尘岁月,以及山水依恋,颇有些唏嘘,感触才主动做的决定。王玉安托付他带一带已经长大正在走上工作岗位的梁华京,方如林,谢利民他们,他也都力所能及地照办不误,比一般知根知底的人们还要尽心尽力的多。

王玉安不幸去世后,陆子崇也还念着旧人,多次上门看望林菊英。虽然并没有怎样纠葛的复杂内容,只是一份本色朴素的简单平常,却也真是海阔天空山高水长。高玉琥在老家里呆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跟着林菊英来投奔他,对老战友的家人自然更是体贴照顾。陆长远的妈妈辛友银也很体谅林菊英,以及太过老实巴脚甚至有些愚不可及的高玉琥的难处,一切相处也还平顺。照看孩子本是拿手的活儿,有些艰辛劳顿,却也自在随意。

但是,陆子崇的手似乎也就只能扒拉一下体制之内的事情,而且也已经很有些人走茶凉的过时光景,所以根本就不能有什么过大的奢望。这在高玉琥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念想。能够让老太太有所安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能要求啥呢?相比之下,他倒是宁愿跟楼素云两个人多受一些摔打和难为才会有所安心。

现在的高氏夫妇可以有一份很不错的人眼里堂堂正正风风光光,但是当初一家老小的逃荒奔命,作为一个进到城里两眼一抹黑的打工仔,那份自然好不到那里去的日子,就连现在一般末流的兄弟姐妹们也不如的。楼素云至今都说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但是,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恨,就有些不好细说的了。为了自己一家人的衣食,和苏珀的学费用度挣扎打拼,两个人的打工岁月,是真的吃了一些苦头的。

打工这个词汇是舶来品。据说最早是从香港传过来的。这也真的不是一个好的称谓。它的出现,果真就彻底颠覆了我们的这份生活。很多有心的人们就颇曾计较,认为就是这个舶来的打工,虽然必将在人类历史上大书特书一笔,但其为害匪浅,可恶之甚,足可声之讨之,置之死地而后快。现在就有许许多多的以倡导打工文学为口号的作家作者以及学者,对此置喙种种,大有星火燎原众口铄金之势。

其实,作为一种最基本的历史事实,民族历史上的打工可谓代不乏人,但是一直以来的叫法,当然不会是如此恶劣的趋奉和时尚,最惯用的称呼应该就是出伕,或者出夫。从有地球坐标之称的万里长城,到没有挺过楚人一炬的阿房宫,以至如今仍然在等待发号施令的偌大兵马俑,以及历朝历代各家皇朝的城阙宫殿,陵寝墓茔,乃至贯通东西南北的官道、运河等等,等等,无不都是这个伟大的出夫,出民夫慷慨的奉献,历史的册页上怎么会少了这项足可彪炳的烈烈功勋呢?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出夫这个说法也照样还是大行其道的。乱世年景以及战争岁月的出工出力不必说了,和平年代里兴修水利,整治梯田,各种举世瞩目的建筑工程,稍有遗憾的大炼钢铁暂且不提,这各种大建设,各种大会战,各种各样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等,那红极一时的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不都是源自于出夫这里?我们曾经的好多位国家领导人,当初不也是这各种工地上的出夫吗?

这在当时,可是真的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你我。那是人人都要有份的事情。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的长辈们在做,年长的平辈,下辈们也在做,我们长大了,或者长大的过程中,直至进入我们的21世纪前几个年头,我们自己拉家带口了,也没有少做过啊!多少人的父辈们谁没有过那种年年出夫,回回有我这样的豪情万丈气壮山河!

那个时候的人们也应该是格外地知道感恩,诸如干到腊月二十九,吃完饺子再下手等等豪言壮语,这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和红红火火的社会主义建设奉献了多少的诚心与汗水,成就了多少的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稍有年纪的人们都应该知道的,记得的。真的是不可胜数啊!

包括现今的梁华京,陈浩成他们许多人在内,当年也是出过伕的。不过,这个出夫不是出农业学大寨的农夫,而是出工业学大庆的工夫。当然,这是因为王玉安的精心安排,分门别类地给人找到的一条好走的路吧?这种夫,可更是一种人人艳羡的伟大和光荣啊!

就连后来的左云松被人开除公职后,跟着黄家礼去出马家牙子煤矿的夫,也还是人眼里人人艳羡的工人阶级,领导阶级呢!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地,出夫这种说法就再也不时兴提了,竟然就换成了打工。因为是崇洋媚外的缘故,或者开口比较响亮一些,所以才替换的吧?

但是,这一替换就让原来高贵无比的工人阶级,受到了严重污染似的,也不那么吃香了。如同民工成了低人一等的别名,这打工也自然高级不了哪里去。一样的行为,行径,不一样的叫法,待遇等等可就是千差万别。这种替换带来的堕落、跌份,在当初那可真的是一种昊天罔极的悲哀,就害苦了多少人啊!

虽然都是林菊英老太太带起来的一大帮子兄弟姐妹,但高玉琥真的就没有梁华京他们,或者左云松他们的好运了。其他事情不说,王玉安太早过世也不说,最关键的,是他正要长大的那个时候,打工这个词就已经开始风起云涌地流行起来了,沦入这打工的一族,又是最初最凶猛的风头浪尖的时候!怎么不跟我们这如今时代的任何人一样,无限地悲哀呢?

这份文化命名,从一种模模糊糊的默认,到逐渐流行开来,不仅风潮所在,也还有着许多的歧视与管制方面的升级。作为这最末流的一类一旦归了既定的档口,贴了属性的标签定位塑形,也就正经的法院里判了刑似的,人们因此都有了固定的级别了,各种想法办法,针对对策也都有了合理的实施与目标。

无论是金领,银领,铁领,以致白领,蓝领,包括更好听的打工皇帝等等,也只是寄人篱下而受制于人,各种遭逢际遇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吧?即便走在今天的我们,即便已经时代进步社会发展各种情形有所改观了,包括尊敬的读者朋友您在内,不也还是这样认为吗?

如果您的答案不是肯定的话,那么,恭喜您,您一定是现今时代真正有办法的,走鸿运的成功人士。或者您就是洞晓世事的世外高人:无论打工也好,出夫也罢,诸如此类既然代不乏人,又何来的悲哀呢?起什么哄,应该以此为尚嘛!清醒理智不提也罢,最根本的事实,还是人们憋在心里的那团乱麻一样的情绪,又应该怎样梳理和扭转呢?

才从高压政策以及悲苦的压抑里走出来,能够看见一丝儿蓝天了,那一些不明不白的隐忍也还容易过去吧?而路子越走越开阔起来,那些明火执仗堂而皇之任意肆意,也还是现在的打工不能比的。最明显的例子,现在的黑砖厂,黑工厂,黑工地已经能够成为众目睽睽的新闻了,这在当时可是普遍流行的很呢!不能不说,这也是社会的文明与人类的进步吧。只是这种事情,只有攀爬蹒跚过来的人才能知道,现在不安分不本分的年轻人,哪里会有这种感恩的心呢?

就是在这最初的龙翔大酒店的建筑工地上,高玉琥做建筑木工,每天与盒子模板打交道,腆着大肚子的楼素云做小工筛沙子,搬砖头,两个人能够备尝各种委屈和艰辛,却也只是愈加显得高玉琥的拙劣与无能。

高玉琥做过多方面的尝试。譬如,年轻少壮既然有把子力气,那就尽力多干一些吧,当然也是想着多一些相应的报酬。然而即便这个能够使唤力气的地儿也是不好找的,一天十五六个小时正常时间之外,再另找份兼职也是不被允许的,那是一心二用,狗急跳墙。

他就跟包工头吴元安软磨硬泡的,希望得到一些额外的照顾。有一回吴元安就大发慈悲了一回,让他自己包了一大片拆模板盒子的活儿。感激不尽便当更加卖力了。晚上让素云给自己打下手,干的顺溜痛快了,就没有留住手儿,原本十多个工值的活儿,一个晚上就拾掇的明白利索。这下吴元安不干了。当时的工值还不到十元钱,他们夫妇一个晚上就要一百冒头,这差距实在太大了。这小子平时干活出工不出力不说,这又让其他人怎么说,怎么活,让他怎么管呢?

这件事情直到现在也还差不多吧?那就是每一个层次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能够做到包工头的人,那也是真正的有实力有背景的人,真正的有办法有路子的人。这在我们国家一直就是这种惯例和现状的。无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论水陆海空,各种各样各式的项目工程,无论机械制造,交通建设,建筑工地,包括一些工厂矿山等等,无论是大若须弥,还是小若芥子,其实都是一样的流程。这里并没有什么合作,协作等等,甚至乎也就没有工作这个词,而就只有劳作勉强指代吧!

各种项目审批下来了,应该都是整体或者分解开来再依次发包。某一主管单位煞有介事地招标出来,然后再由各种二包,三包,四包,五包甚至更多依次转包开去。每一层级的主管者抽取合理合法的管理费用,象征性地负责一些监督人事或者技术顾问之类,那真正出各种大小技术,出一样劳苦力气,真正做活扛活的,也就是到了最最低层的等级,却也是真正需要考虑自己一家老少衣食用度的人。

各种一包再包的人士都是大权在手的,即便就是一个最小的工头,也会把自己尊为各种打工崽子们的衣食父母,能够决定他人生存自然就是恩同再造。这就是当初包工头们的权威和尊严。做到这种高高在上呼天喝地的人,其背景来历,方法手段,不遑多让的各种优势不仅需要更多地剥夺一些人们挣死泼命的血汗,也还要换个花样的调剂消遣,让自己顺眼满意过足了瘾才好。

耳濡目染的例行风尚所在,官家习气官样威风,也就是一个不拿底下人当人。中国多得是人,又一直都是千百万年来的奴隶本性,少的就只是主子赏赐的这个能够活命的机会。高玉琥敢跟这种权威挑战,那简直就是在逆天了!

这份工资一直就没有给过。吴元安的堂皇言辞很是中肯,说是不好跟领导,跟其它工人交代,要顾全大局一碗水端平。本来大家都有一碗饭吃的,你这样做,就是都揽在了自己的碗里了,还让人活不活了?这种自私自利的风气是坚决不能开的。就连国家都在行使所得税实时调节呢,你算老几?最后,就以不服从管教,不理睬这种乡下土包子的企图造反,不接受任何挑衅为由,把两个人扫地出门了。

这些说法今天看来或许有些无厘头的莫名其妙,却又是人生世界铁一样的真理。当时的世界,或者包括现今的世界,不仅要使唤这把子力气,也还要有一种使唤的熨帖和如意。天底下到处都是找饭吃的,并不是你拼死拼活挣多少拿多少,而是无论你做些什么,那也只有给你多少才是多少。这就是生杀预留的大权所在了,较不得真。高玉琥没有任何办法。讲事实说道理,那是敢于拼命的人才能做的事情,高玉琥是不会的。他要考虑自己的拖累和担承,也就没有那份勇气和血性。但高玉琥比较固执,年末岁尾地都去讨要几回,表示最低的打折都可以接受也还是不行。即便现在,吴元安也还没有给过他这份工资,楼素云的账本还是明晃晃地空在那里,应该有些沧桑的洇染,岁月的包浆了。

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结果大致也都一样。各种各样的权势依附,也都看不惯高玉琥这种鲁直夯大不会随顺做小的性子。空有着两膀子好力气,还是不能妥善解决养家糊口的起码生计,他的奔波劳顿真是狼狈到了极点,让楼素云的父母兄弟姐妹就很是看不起,好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素云还是满心满意的巴望着人好也一定会有的好运。但是几年下来,那份上苍的恩宠就一直不曾光顾过他。在人们眼里的,那份生来的憨直、愚钝,高玉琥也就根本不配。而且本来他也很少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期望,只能死打死挨吧!

一切也只是一种偶然。租住在山脚下的便利,他一直很留意房东烧柴堆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头疙瘩,房东是兼营给租客卖开水的,送上门来的除了建筑工地的废弃木材,更多的就是山上的树兜。得空他也会主动地帮忙劈柴。关系越发地有些好了,他便凭着自己拉过几天大钜,抡过几天大锛,三脚猫也不如的可怜手艺,给自己刀劈斧剁一些实用的家什。也只是蹩脚的凳子,夹角旮旯里的搁台什么的,但他总是有一份喜好似的,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分认真和力气钻到一个牛角尖里,或者就是恨不得把自己整个的钻到里面,反正是一定要做出个无论怎样的什么模样来不可。

或者这也是一份天然的缘由与悟性吧?在他的那些不成样子里,偏偏就有一份特别的拙巧和灵秀在里面。房东、邻居看见了,看着喜欢,也可以随便地拿去,他因此就可以再多做一些的。在这方面的琢磨和消耗是能够有所投入的,也就能解得一些旺盛的酸楚和苦闷。

自己去看母亲,感激陆家对母亲以及自己孩子的关照,也会顺手做一些什么修理,修整,甚至捎带一些拿的出门来的可手玩意儿,盆景架子之类。仿佛就有那么一种特别的福分和敏感,他做的那些粗笨家什儿就很让大家欢迎。有些交际的房东,有些往来的邻居正在用着的小家什儿,越来越被人拿走了,要再三再四地上门讨,也还留下一些工夫钱,力气钱来了。

见多识广的陆长远也十分客气地夸赞起他的自然手工的趣味和品性,并给他指点了一条尝试谋生或者发财的途径……这既让他无比地吃惊和好笑,也给了他难得的幸福和激动。他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的幸运也许就要来了。便开始让素云陪着去夜市练摊。素云很害羞,高玉琥很木讷,但第一个正式出手的盆景架子,连带几天顺手随意的帮工,还就被人打赏了250元。绝处逢生的高玉琥两口子,就一下子跳到福堆里去了。

人是需要真正找到一个能够彰显自己的心性才智,打拼自己力量的地方的。像高玉琥这样,竟然能够找到一条石壁的罅隙夹缝冒出芽来,两个人伸头出去,看到了蓝天白云,阳光雨露。这是不是上帝特地打开的一扇宽阔的门呢?不知道的。重要的还是打开了自己心里的一扇门,开掘出一条真正的路来。

这样就能够确保活的下来了。首先便想到的是老太太辞工。老太太一辈子的劳累已经够多,不能再让人心里装不下的。而且目的也是让老太太看着自己真的是能够凭双手吃饭了,也很可以高兴一番。但陆家也还是极力地挽留着。

是上天的恩赐和庇佑,还是自己的摸索和创造成全了自己?这是不必当真回答和计较的。只是要看自己的手,自己脚下的路。越发地有了心,也就越发地有了路。从自己看着顺眼,看着好看,再到有些特别的想法以及逐步摸索的技法,这个领域还就是个自由之地。由此再从一些图书画册上得一些指点与启发,慢慢地琢磨一下各种装饰风潮与喜好之中的挂件,摆件,雕琢一些更能拿的出手,稍见品味的东西,一些小件,大件也都能渐渐上手了。

最初也还是不知道怎么雕琢雕刻的,三五天也爬不出窝来,但是功夫活儿也就是需要那份工夫来磨吧!真正地融入自己那份心性了,再对照着摸索,摩挲,再看过几本子专业方面的书本儿,也就能越来越轻车熟路熟能生巧了。甚至也还能给人参酌一些需求需要,设计制作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常用物件,从山村,市井,一路走来的高玉琥开始崭露头角,市场上有了自己越来越大的门面房,市里工艺美术界的人们也开始关注他了。苏珀一运作,还就把他作为特殊人才专门引进,给办理了郑重其事的红头文件,正式落户本地了。

高玉琥不会像一般的艺术院校的教授学生那样规矩和拘束,他完全就是从整体着眼,从大处入手,或者凭空开始。一切都是大开大合的方式与套路。确定了某个顶点,再有各种主线,再来打磨各种细节。一个随便上手的木头疙瘩,端详一下,打量一下,心里便有了基本的模拟和定位,以及怎样处置的可能。接下来也就程咬金的几下板斧似的,一块大概形状的毛坯便宛然眼前,再分工分步骤地细细打磨,不久就可以惟妙惟肖,丰神独具。也就只差吹一口仙气的了。

从生活打拼,到手艺摸索,高玉琥真的红了火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木雕大师。老家里的,老家里原来在城里的,不断涌进城里的,这才都知道他原来就在城里,便来问讯问候,也为了拜见了久寻不见的老太太。

大家也都知道,就凭高玉琥,又能做一些什么?一切还是老太太的好运带来的吧?他们谁不托福老太太的好运呢?这样一起围堵了上来,原本一家人的安宁,尤其是老太太的那份平静日月,就被彻底打破了。

按说,自己当初尽心尽力地拉扯起来的一大堆孩子,到老来接受一些真诚孝敬也是分属人情。随着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大家也很需要这份安慰和表示,也需要这个场面和装点。但被生活所迫的那种拼搏,也就是一种生活常态,种种无奈也只不过就是平常。而被人情围困,就不免有些让人感觉累赘,着实难捱。

大家都想着尽心,尽意,种种盛情,美意之下,老太太也实在推辞不掉,却又难能消受的了,种种幸福的麻烦也就慢慢地堆积起来。就像某些人情债会成为某种负担,那些所谓的孝顺、或者反哺,也就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甚至是黄金的桎梏、亲情的枷锁。老太太的保姆做不成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过不成了,成天里被人抬着,捧着,供着,哄着,天天锦衣玉食,脚不沾地,身不由己,渐渐地就觉得更加劳累,更加疲倦了,也就慢慢地有些窝火。

这样很是无奈的过了几年,直到风生水起的苏珀重又回到身边来了,帮着高玉琥找到了玉皇顶这样适宜发展的大片地方。老太太就跟着高玉琥一起搬上了玉皇山。山高皇帝远的,交际虽然有些减轻了,但每天人来人往的还是不得清闲。尤其周末,就更是车水马龙。如果哪家有件大事小情的,那就更要请老太太去坐镇,去当家。大家又是越来越多,知根知底的,因缘际会的,开枝散叶的,攀扯比附的……一方面尽心尽意,另一方面也是让老太太看一下个人的体面和风光吧?也还有些要借老太太的名头来使的,也还沾福照顾的。母凭子贵,水涨船高,以及借机成事也都是人之常情吧?老太太成人容易拒绝却难。如此,就更是不亦乐乎。久而久之,心头那份火眼看着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打算,不想陪人玩了。

高玉琥、苏珀还是明白心情的,其实大家也都明白的很,只是碍于情面,又都要在老太太跟前显摆显摆,求得一份内心各个角落里的安稳,安慰,高玉琥在木雕厂后面的山林子里,挨着原本部队通讯连留下来的一些宅舍,按照老太太的意愿,让人又傍着几棵大树,盖起了一间小屋,从一边岩石缝里引出大半根管子淅淅沥沥的水来,在林间空地开垦出一小块田地来,老太太就自己安家落户了。

她跟人说,跟所有的人说,从此她要为自己活一活了。让大家再也不要打扰她了。她有自己的自在的。各种应酬,孝顺从此就一应俱免。这就是口谕,是圣旨,大家如果眼里还有她这位老太太,也就是还要继续保持所说的那份由衷的爱戴和尊敬,也就只能听任她老太太了。

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日积月累的,老太太还用高玉琥囤积的木材,木头疙瘩以及树枝树条花花草草给自己编制了一道密实的篱笆,只留下一扇小门,从里面反锁着。不许人进去,也从不出来。每年顶多就是拍几张照片,逢年过节的时候摆在高玉琥的大厅里让来的人们看。无论怎样的约请,邀请,也不见人了。

高玉琥、苏珀也没想到老太太的脾气会越来越大,还把自己锁了起来。想尽尽孝心,也已经不能,往往就直接说道:“给我找这么个地方也就是了!”再不然,“不打扰我就是了”,再就成了两三个字了,“我烦!我烦了!”有时甚至也会毫不客气地说出更狠的来:

“你们谁都不是我亲生的,难道我还欠你们?”

两个人只能自己各自掉泪。高玉琥,苏珀这样,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谁上门,也不开门,送什么大礼也不接:

“怎么了,你们吃过我的奶还是怎么地?要尽心,要还债,要尽什么心,还什么债?自己找地方去!让我扛着背着的,要累死我啊?”

也曾经有许多心下确实不忍的,再三再四地赶过来,近乎哀求,乞求了,她也只是置之不理。有时候,闹到很晚的时候了,很不成样子了,她也会开骂:

“王八羔子……你们拖累我还不够吗?还债还债,讨债来了吧?到老了也不让我安生!想让我现在就死?”

据说是怕有了一,就会有二,自己就不如干脆拉到一切概免了。

只是享受一下各种报答,不应该这样不近人情的。但是人还是依着各自的本心来打理自己的那份生活吧?各种各样的寻找各自心理平衡的所谓报恩之类,反倒更加扰乱了那份内心的平静,让人更加的操劳了。就像当年能够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路,现在也还是要走下去,由此也就要对外边的一切人事只有置之不理。

生活,真的还就是甘苦自知,强求不的。能找到一块平静、安稳的地方,过一份自己能够做主,悠闲自在的岁月,那真是天大的福气。只是这种离群索居的幸福,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品尝,甚或安享。种种绝情,就让人不可胜数。也有人私下里认为,是不是老人家一辈子未曾开怀造成的孤僻。但是细细想想,也不是的。老人家也许只是想回到自己那份日月,拥有自己的一份清静吧。所以,大家也就只能从了老人的愿,把老人的所在,当做了圣地。虽然人们只能在心里默默朝圣。

老太太这样做,很明显的就是不给大家面子。大家走在一起,才是美好的世界,现在却自顾自地只要个人那份独享的生活,这实在不可理喻,甚至连一点最基本的社会责任感都没有,要与人为敌了。也就难免惹的大家非议。如果不是恩养所在,也就一种另类,异类了。

最初还有人借口高玉琥,苏珀不近人情,就以当初老太太曾经给人做过保姆为口实,让他们担着许多的不是。也有的本着家有一老是一宝,就曾经有人提出要争赡养权。但是,争来争去的,最终也是没有办法。也只好由老人家自己的意了。即便平常买些东西,哪怕最基本的米面也不要的:

“我不让你们养的,我自己种种就够吃的。”

“我的衣服穿不完的,买了让我扔?”

还时常把一些吃不了的蔬菜,粮食,或者绑缚着的鸡鸭鹅兔子什么的扔在门外,让人捡了去。有时还有一些花,月季了,玫瑰了,捡了插在瓶里等人来拿。还有一些水果。数目不多,但质量还好。

玉皇山的本来得名已经无人理会,倒是新成就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几年下来的打理,真的就成了人间仙境了。秀文在这里养伤的那段日子,就曾经就那些见缝插针的果树,凑出几句韵语来:

樱桃杏树李子枣,

佛手木瓜蜜桔桃。

山楂苹果梨石榴,

无花果上柿葡萄。

素来就是偃武修文的老太太也是很容易满足的,秀文还在为有几味水果找不到着落而懊恼,伤神的时候,老太太就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从此每年都要给秀文留一份儿。秀文说,我也就只是一个吃货,像奶奶的那些花儿草儿的,我就编排不出来。

也有一些文人墨客要攀附着给她写些什么,但是,她是不喜欢的。除了自己或者高玉琥写过几句表情切意的“静与化俱,动与天随”什么的,她说她就只是喜欢从秀文这口井里流出来的那一股活水儿。

素云也很贪这些个口福,清福。但总是进不了门的。只能隔着门喊话:

“喊什么,我还没死呢!”

“我给您送盐来了,还有吗!”

“放在那里吧!”

“那些电器要用一用啊,要不,会坏的。那电视可一定要看啊,也会坏的,最近,在演一个《康熙大帝》……”

“好了,好了,滚吧,明天再来……回来,回来吧!”

“怎么了。”

素云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以为要开门降恩。

“看看外边爬出去的秧子,应该摘的摘了吧,省的明天又要打搅!”

这是说那些芸豆,豆角,南瓜什么的。这些草属,似乎比老太太还多情,就自己主动地跑出来了。

平常连高玉琥、苏珀的孩子也从来不见的。隔着门说句话就行了,扔下一张照片就好了。这些年来,小院也只是接待过秀文一个人。所以高玉琥,苏珀,素云就说,秀文是有福的人,比任何人都有福。

但是今天早上这件事情就有些太不同寻常了。高玉琥还想把揽一下,苏珀就直扑老太太的禁地。也不管老太太在做什么,就只管又打又撞。隔着小门,大喊。

这让老太太很不满意,恶狠狠地埋怨女儿忘了规矩。

“您要放下您的规矩了,这一回。”

苏珀简单介绍了事情经过,老太太这才赶紧地换下平常装束,打开园里的小门,跟着下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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