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山此人虽也属大业崔家一脉,但出五服之外。换而言之,与在座的崔家诸子仅有名义兄弟之言。家境贫穷,只靠祖上分下来的三分土地勉强维持生计。至七岁时,被大学士散镜先生偶然遇之。几番考较下来顿时喻为天才,亲自收为门下徒。以稚龄之岁入得国子监已有十余载。
其学识、辩才无一不为国子监近千学子翘楚。这候莫宋清与杨家诸子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在他出马后,候莫、杨家一派节节败退,数次被问得哑口无言。
只听得他语气慷慨激昂总结道:“先立德乎其大者,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如丈数高木,其根不正,其底不稳,何以为续?如宋清兄、应行兄所言,未尝内化于心,仅以极理探之,不过如繁枝茂叶终归化为一朽木也!”
他一合扇,得意洋洋瞟向诸人,但见候莫、杨两家人个个脸色惨白,无法张口再言。而崔王两家诸子却是大声叫好。心中更是振奋,笑着向宋安一礼道:“不知宋安兄对在下之言可有见地?”
这大汉从确定儒家独尊以来,流传已有三百余年。圣贤创立的学说不同人自有不同人之看法。其中,最为广世而知的便是亚圣子渊与子游两位大贤。
子渊大贤授徒“格物致知”,穷极事物之理,推知已至其极。主张多读、多看,统纳分析得出万物之道。
而子游大贤则主张“发明本心”。去心之蔽扰,尊道德,养心神即可。反对穷极读书之理,指出读书非成圣贤唯一之途。
两位师兄弟原本不过是极广思益不为对立而说。没想到门下后人流传之后反倒引起对峙。其间数百年相互争论辩道,从仕林一直延伸至朝堂。却是万万没让两位大贤所料到。后因两人在山东道临湖论辩,是以后人称为“临湖之会”。而今日在此,两派相争的也是这“临湖之会”。
宋安望着崔子山的眼神有些敬佩,以他之才竟然将子游大贤的学说展现的淋漓尽致。叫常人不由自主被他的学说吸引沉沦下去。莫说在座诸子,想想若是几年前的师弟,也未必有把握能与他一较辩才!
不过,也仅仅只是辩才而已!
涉及学问一说,宋安很是庄重:“子山兄所言极对!”
他话一出,双方脸色更变。那崔子山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笑的竟是止不住嘴,看向他的眼神分明带着鄙夷。
宋安不理众人神色,继续道:“宋清哥,也没错。”
崔子山拍手冷笑道:“地算先生之徒和稀泥的本事倒是让在下佩服!”
他句句不离地算先生,那嘲讽的意味便是傻子也看出来了。饶是宋安脾气再好,心中也有火气上来了。
他声音稍稍加重:“你格局太小。只能以学识辩学识,却不能以学识辨大道。真是可惜了一身才华!”
众人愣住,不解他话中之意,纷纷低头思索。只有宋全看到崔子山涨红的脸拍手欢悦道:“大兄,教训他,教训他!”
“大贤子渊强调以道德的认知作为手段,大贤子游则将道德的意志与良知认为是本质。所求者,同为圣人之说天道。并无对立,仅立意不同而,不可分而视之!当以子游大贤说‘固心’,经由子渊大贤说‘穷理’,方可理解圣人天道!”
这番话是罗业在很早的时候便对他师兄弟二人说过。当时杨应彦茅塞顿开,欣喜之余却不禁问道:“数百年来人才辈出,为何无一人能看穿两者本质。”
罗业回道:“学说讲究排外,固步自封。至尽,则是迷障。非是前人无此大智慧!只是自小所受所得便是天然的对立者,若无开明环境或天授大才,终身迷惘也!便如你认为男子便是男人,女子便是女人,两者天然相对。却从没想过,男子与女子其实同为人!差乎性别也。”
宋安一番话避开了学识之争,竟是让崔子山寻不到破解。他颇有怒意道:“子游大贤之说你竟敢疑?”
他此话一出,候莫宋清顿时逮住了语病。当即大声吼道:“子渊大贤之说你也敢辩?”
崔子山脸色惨白,一时被自己所问噎住。候莫家与杨家众人首次见到这崔子山如此狼狈,顿时哈哈大声嘲笑。
宋安摇摇头,转而道:“子渊大贤强调‘穷理’,却未料到世事变迁,这‘理’也随之而变。反而易误了初心!子游大贤在此面强调‘固吾心’,反而能保持心境!”
见他忽的为对方帮言,刚刚兴奋起来的候莫家人有些不快了。纷纷道:“宋安,你怎可帮对方?”
宋安不答。
崔子山愣愣片刻,忽然道:“兄台可否详言?”
宋安道:“以前,百姓认习圣书,登朝拜官尽侍天下为‘理’。但从开禁之后,逐渐演变为通商道,手执金银富贵享乐为‘理’。这,不就是世事之变迁么?”
崔子山大悟,激动之余上前抓住宋安手道:“正是吾等无助。方才有了这些日相辩,兄台可有解决之道?”
宋安轻轻挣脱,道:“须知人欲不可尽灭,贪婪不可全除。当以固本心,守道德,格其物,明其理,‘心’‘理’相辅。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为行,知决定行。是为‘知行合一’!”
崔子山喃喃重复他话,神色愈发的痴迷。最后跪拜在地行弟子大礼,道:“地算先生果真天才,兄台高见。子山受教了!”
他起身,转身,告拳崔王诸子,“今日我败于宋安兄,心服口服。子衿,为兄告退了!”说罢,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潇洒开扇,大笑离去。
见得对方最强之人服输,候莫宋清兴奋拍手。与杨家九郎携手同起,“崔子衿、王伯奇。你们可服?”
崔王两家子弟无不垂头丧气不能在言。更让候莫、杨两家心下痛快。言语不停,多为讽刺。
宋安本就不喜此道,牵着宋全就想离去。这宋全小孩心性,见得自己大兄一出言居然将对方众人辩得哑口无言。心中得意至极,他却是没有忘记这崔子衿刚刚讽嘲大兄。挣扎着转身对着他道:“崔子衿,你可晓得我大兄的厉害了!”
那崔子衿本就心中冒火,此刻被宋全稚童所辱。哪里还沉得住气,他不好与小儿发气。对着候莫宋清怒骂道:“自家族人无本事,连私生野子也叫来助阵。有脸乎?”
杨家诸人脸色一变,便要还口。那候莫宋清却笑道:“崔子山与你崔家隔了几代而出,你等不也唤来相助么?”
宋安心中一疼,他虽不喜与人争论。但毕竟见着族中兄弟因自己扬眉吐气,说要是没有欣喜那是不可能的。没想到,仍是不被众人认可。他黯然转身,拉住宋全,想要默默离去。
哪曾想,候莫宋全在府上骄横惯了。此刻听到旁人辱他心中敬爱的大兄,也不顾对方身份,勃然大怒。顺手捡起地上石头便朝崔子衿砸去,怒骂道:“你敢辱我大兄,砸死你!”
崔子衿一个没注意,竟被偷袭得手。饶是宋全年幼力小,这一下砸的也是不轻。心中那股子被压抑的火气涌上来,大吼道:“你个没教养的小混蛋,老子踢你爹娘教教你。”跃过茶几,便朝宋全而来。
候莫家诸子哪能见得长房弟子挨打,纷纷站出身拦在面前。候莫宋清一伸脚,那崔子衿顿时绊了个脸朝地。
这下崔家人也不干了,站起身便朝候莫家人奔来。两家都是世家子,打架斗殴实乃常事。一群人各寻对手,扭打一起。
王家、杨家赶紧相劝。只是纷乱中也挨了不少冷拳,言语相激之下竟然也斗在了一起。瞬间,几十世家弟子相互群殴,便是各府身后的下人们也加入了战圈。只见污雪乱飞,鞋帽横舞。场面那叫一个乱!
宋全被宋安强拖着站在外围,牢牢护住。这小子却不省心,时不时捡块冰雪、污泥往崔家那边砸去。偏偏还专砸那崔子衿!
崔子衿摔倒在地,又是首要目标。被众人一顿猛踩狂揍,此刻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才刚刚被自家人救出来正在喘气,被宋全一而再再而三的偷袭气的直跳。他也是崔家此代长房嫡子,虽非长子,但所受关爱更甚大哥。在京城飞扬跋扈惯了的,哪会怕了宋全的身份。
他双眼充血的望着外圈的宋安宋全兄弟俩,站起身就想奔过去。
宋安见着对方怒气冲冲过来,一时竟吓得脚没力了。忘了拉着宋全逃跑,只是傻傻站在原地,挡在宋全面前。
奔跑中,候莫宋涟一个横身挡在面前。扑在崔子衿身上就开始扭打,“宋安,带宋全离开。这家伙交给我了!”
宋安这才反应过来,正要拉住宋全跑开。一伸手,手却摸了个空。只见宋全那混小子冲到被压在地上的崔子衿脸上便是狠狠几脚,直将那张脸都踩的陷了泥水之间才咯咯笑着跑回宋安身边。
崔子衿何曾受过如此侮辱。狠命挣扎又挣不脱候莫宋涟,他怒气攻心,心血上涌。一发狠什么便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出匕首便朝候莫宋涟身上一阵捅。
“啊~”候莫宋涟捂着腰间惨叫,身子往后倒去。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竟然敢动利刃!
惨叫声将那边众人的注意吸引过来。但见崔子衿神色狰狞的舞着刀向着宋安宋全两人而去,众人皆被吓傻了。
要知这些世家子虽然不合,偶有争端最多不过拳头解决问题。何时动过刀具?候莫宋清赶紧拦在面前,厉声喝道:“崔子衿,你要做什么?”
崔子衿此刻已然疯魔,心中只想狠狠教训候莫宋全那小混蛋。他舞着刀,嘿嘿道:“滚开,不然老子捅了你!”
候莫宋清哪敢让。这宋全是他带出来的,若是出了事,他哪里交的了差!当下慌忙吼道:“你们都傻了。还不劝住这个疯子!”
众人方才回过神,想要上前拉住崔子衿。只是崔子衿此刻谁人也不认了,挥舞着匕首叫嚣道:“都让开,今天谁都拦不住我。”
他匕首上下左右乱舞,谁又敢上前阻拦。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近,候莫宋清一张脸骇得煞白,他身后那两兄弟又何尝不是如此。宋安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子全不受自己所控了。
“呀~~~”眼见崔子衿持刀而来,候莫宋清终是受不了那份狠厉的眼神,大叫一声闪身躲开了。
下一刻,只见崔子衿狞笑着朝宋全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