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纪年三百三十八年腊月十九日。
东大巷的候莫府。天还未亮时,便有数人分别持府帖前往皇宫、国子监、冲虚观、南禁军大营以及柱国杨府这等汉民仰视之地。
半个时辰内,先前去往之地先后派出人赶往候莫府。待得各方齐聚商议后,一道道加盖了玉玺的诏命,由皇宫发出。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清晨,京师城中各街各巷的人们如往常般起早。门前的大雪尚未扫尽,便见一队队禁军士兵在衙役的引领下,挨家挨户询问。
管你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是在皇城,东大巷以外,无一例外受到了询查。特别是客栈以及北城,搜查极为详尽。那东南西北四门,城防署的士兵更是比平时多了两倍。除行人外,每一辆马车,每一件大点的包裹。只要看着能藏得了人的,统统未曾漏下。
初始,这么规格的戒严令的城中百姓无不惶恐,各式流言漫天而飞。后来才知道只是为了搜寻两人。埋怨朝廷之外,却又纷纷好奇这两人是犯了何等大罪才会导致朝廷动用如此大的阵势。
五日后,京城警戒渐松。而京城四周,通往陇西、剑南、河南、山南四道的各府各县层层设卡,严格搜查过境行人。特别是领着童子的成年男子,反复确认数次方才放行。
十五日后,大年初三。常驻陇西道的大将军候莫唐信赶回了京师,还未来得及向朝廷报备,便急冲冲的回到府上。半日后,有过往的行人见着大将军发疯似的持剑对着府门一阵乱劈,任是柱国夫人如何劝阻他都不听。直将那府门上大大的‘候莫府’三字金匾劈得粉碎后。才丢了剑,披头散发坐在府门前呜呜直哭。直至幼子的出现,大将军才停止哭泣,割发甩在府前。独自抱着孩子骑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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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正是春意盎然丰收之际。今年,得幸天助,河北全道一片丰收之景。不光各府各县官员还是普通百姓商人无不庆幸。总算不会再有流民因饥饿往南边逃亡了。
河北道数大汉最北一道,虽然下辖二十余州。可无论人户还是粮产,都属大汉最为贫穷之地。盖因地接北方亡灵十三山。那传说中草木不生,活物不能存的绝地。便是受了影响,这河北道土地年年贫瘠,产粮极少。每年流亡南地的难民,多是由此而来。像今年这般光景,十年难遇。
在那妫州西北的易县的田郊某处,十来名农户们正赶着将粮食打收。就在此时,一辆华贵的马车,慢悠悠的自北向西而来。
瞧着马车的车帘都是精致丝绸所制,这些农户们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何等人家竟如此浪费!
马车停在一刻大树下,车上那马夫转身对车厢里交代了几句。一跃而下,向着这群农户走去。
“这位大哥,我等想要前往陇西道。往北不知该如何而行!可否相行告知?”那大汉一身麻服,腰间处一根布索紧紧勒住,整个人极富精神。只是三月里,仍是带着一顶厚厚的毡帽,遮住了眼眉。脸上胡须茂盛,几乎连鼻嘴都瞧不见。
被问的那名农夫愣住,半天才回道:“陇西道?你们应该往南走啊。从关内道过去!”
大汉哈哈笑道:“那是,那是。不过我那孩儿喜欢北国风光,是以我想带着他多领略番北地风景。”
农夫问道:“还有孩子?”
“正是!”
“不行不行,那你们更不能往北走了。”农夫连连摆手,神情关心道:“北边靠近死地,那瘴气大人都受不了,更别说孩子了。你们最好南下!”
大汉脸上露出犹豫,再问道:“死地真有那么厉害?”
那农夫脸都白了,急忙道:“千万不能走。往些年流亡时为了躲避官府的抓捕。有一个县三百户人家未从银州南下,冒险北上,结果再有没出现过。你若是实在想多看看北国风光,最多,最多只能由胜府横穿至灵府。再往北,是不行的!”
大汉皱眉想了想,方才洒脱一笑。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递给农夫,感谢道:“多谢大哥了!”
农夫傻傻接过,看着手中碎银半天也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大汉走远了,才惊呼一声。“就是指了个路而已,便得了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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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车处,那大汉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车帘,询问道:“怎么样,少爷进食了吗?”
那车厢里有三人,一女一童跪坐两旁,有一男童躺在中间,双眼闭着,像是在沉睡。那跪坐的女子回道:“嗯,少爷都吃了。”
大汉点点头,取下毡帽,说道:“那你们也赶紧吃了休息一阵。咱们继续赶路!”说完,放下车帘,靠着车驾望着北方发神。
这胡须大汉不是马福又是谁?车厢里昏睡的男童也正是候莫宋安。
那夜,房间里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他。本来他还不敢妄动,想要赶紧去请慧智大师。只是心中焦急宋安,才在窗户处望了一眼。便是这一望,吓得他魂飞魄散。那候莫隋礼嘴唇贴在宋安手上,发出“呼滋呼滋”的声音,那鲜红的血液涂满了整个嘴唇。
当时他怒冲发冠,哪里还管得上候莫隋礼的身份。闯进屋去一拳打倒了候莫隋礼,抱着宋安便逃了出去。虽不解候莫隋礼是何意,但吸取宋安的血,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不敢再留在京师,回家取了盘缠衣物连夜逃出城了去。他本就是西军精锐斥候出身,城防署那些杂兵岂能发现他的痕迹。
他记得小姐曾说过那里有高人答应过五年后替少爷续命。便一路向终南山而行。只是天刚蒙亮,城中即有十数支马队狂奔而出。当时尚未想到这些人是为少爷而来。直至行至关卡,见着士兵们严格搜查着带着男童的行人,心中方才惊觉。
一路躲过巡查,进山之路守候的士兵更多。又转而打算将宋安送至唐信公子那里去。却发现盘查更严,饶是他也躲不过去。不得已,再次偷偷返回京师。想着西进之路被封,便打算先北再西。
他收留了一对逃亡活命的母子,与她假装做了一对夫妇。因此,看上去的一家四口反而没怎么受到阻拦顺利通过了河南道与河北道,直至这里。
虽没被候莫府的人抓住,可少爷从那天出府来便只醒了两次。其余时间皆是昏迷不醒,万幸的是。少爷脉相还算平稳,所受的伤,也已痊愈。
他想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按农户建议所走。即使关内道巡查更严,也顾不得了。少爷的身体,经不起那样的冒险了。
妇女将干粮递到他面前,柔柔道:“马爷,你也吃些东西吧。”
这母子二人是在北城遇见的。当时见着他们,马福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当年小姐。这女子样貌还算周正,言谈也得体。最重要的是,很会照顾孩子,特别是有病在身的孩子。这些日,都是她细心将黍米熬成粥,耐心的一勺一勺喂进少爷的嘴里。
阿福接过,狠狠的咬了一口。感叹道:“秦娘子,后面的路程。不得不进入关内道了。那边靠近京师,搜查严厉的紧。你们母子可....要考虑是否还跟着我?”
秦娘子微笑道:“马爷当时救下我母子的时候。我便发誓是要将这份恩情彻底还于您的!只要后面还能用得了我母子,必将跟随。”
马福沉默片刻,道:“追逐我与少爷的那家人。权势大到你无法想象,若是被抓住。你母子或许并不仅仅是死那么轻松!”
见他提及孩子,秦氏不作声了。这时,那孩子从车厢里钻出来,他要比宋安大两岁,虽然瘦小,男子气概却是不少。“马爷,陈雨泽受您活命大恩。这条命便属于您了,我是不怕的。”
秦氏表情有些担忧,却又很是欣慰。她笑着拍拍孩子的脸:“你能知道这些,也不枉费为娘的苦心了。”
她的这个举动,像极了以前莫青甄调笑宋安。马福看着她,一时竟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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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道。
离着圣地峨眉只有不到五里的一个小山村。那里,便是当年莫青甄独自带着宋安五年的地方。
此时,也有一对母女正舍命从村子里逃奔出来。母女俩穿着都极为普通,甚可说寒酸。但两人却像豪门权贵家中的妇女那般,以纱遮面。在她们身后的村子里,横七八落躺了十数具村民的尸体。
这母女俩来历不明,五年前方才来到村中。母亲的腔调带了些柔柔的江南风情,而女儿却是一口地道的蜀语。村民们好心的将莫青甄母子离去的那间房屋让给了她母女。因为那是村中最好的房屋。却没想到五年后,会因为这对母女惨遭屠村。
她们躲在树林中,追杀她们的人还在村内一间屋一间屋的搜查,尚未出来。
女儿一脸的惊恐,骇的大气不敢出一声。母亲虽然脸色惨白,却似乎并没有害怕的神色。
“曦扬,等会儿娘会出去引开他们。你只要见着他们离去,赶紧往峨眉跑。记住了吗?”
女儿泪水连连,“娘啊,您带着曦扬一起不好吗?女儿害怕。”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啪的一耳光扇过去。低喝道:“娘带着你跑不远,你也想死吗?”
女儿呜呜哽噎,不敢说话,只是拉着母亲。
母亲心有不忍,搂过女儿摘下她的面纱。这小女孩差不多七八岁左右,容貌漂亮得直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此时半边脸红肿,雨带梨花,更显楚楚动人。
只闻母亲垂泪道:“曦扬,只怪你生错了人家。你要活下去,拜进峨眉圣地,成为那圣地中光彩最耀眼的人。才能有机会能知道自己身世。”
她掏出一物塞进女儿怀中,低声念道:“辰阳先祖念王孙,曦轮初转照仙扃,扬子江头烟景迷,秦关雪折一支笻。以后,若是有人找到你念出这首诗,并且能让此物发出光华。那么,便是家族之人接你回归了。无论那人有何要求,你都必须的听命那人。”
女儿抽噎道:“女儿记住了!”
母亲让她反复背诵了几遍,直到确定女儿完全记住了,这才长舒一口气。瞧着哭个不停的女儿,她心疼不已,跟着泣声道:“曦扬啊,为娘也不想你背负太多。怪只怪你生成了女儿身。”
她哭了阵,想起了什么。继续叮嘱道:“娘对不住你,能替你争取到的仅有你的婚姻。将来,若是见到有男子持此物的另一半。那人,便是娘替你选择的夫婿了!”
女儿朦朦胧胧不知母亲意思,只是牢牢记住了母亲的话。
片刻之后,母亲推开女儿,擦干脸上的眼泪。决然道:“曦扬,为娘走了。未来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说完,义无反顾的冲出树林。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女孩紧紧捂住嘴,眼泪哗啦啦的顺着脸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