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千万不要走开。回头你走错了路,小心被坏人卖到窑子里,到时候我有多少钱也赎不回你!”蒋翠翠往街角处疾疾走去。
太阳愈来愈毒辣地照射着大地,虽是三月的阳光,可是仍然热情地让人受不了,将近中午时分,菊儿感到自己肚里咕咕地叫着,心里焦急等待着,玉坤没有音讯,蒋翠翠更是不见踪影,怎么办?怎么办?菊儿不敢动,初来扬州,人地生疏。她不知道扬州人怎么样,她更担心自己一时迷了路,真会像蒋翠翠所说的那样被坏人拐了去。
她虽然没有见过蒋翠翠口中的窑子是什么样子,可是曾经听姐姐说起过,父亲刚刚到扬州上任的时候,就曾经与一些青楼的老板打过交道。那一阵子父亲为了这些事情伤透了脑筋。对那个世界她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她惧怕那个地方!所以她不敢随便乱动,只盼望着玉坤或是蒋翠翠赶快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菊儿感到自己的头晕晕的。这时候蒋翠翠无精打采地走了回来,看到菊儿,顾不得什么,看看周围没有玉坤的身影,问道:“玉坤回来了吗?”
菊儿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蒋翠翠要这么问,不是她去追玉坤了吗?怎么会……难道没有追上?那玉坤追到哪里去了?
“怎么?您没有追上?”菊儿试探着问。
“我转过街角后就没有发现他们,我一路顺着那条街又穿过了两条街,一点玉坤的影子也没有,这孩子,追到哪里去了!真让人担心。”蒋翠翠用手扇着风,额头上汗津津的。
“也真是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你真像我们一家人的倒霉星,我怎么会和你碰到一块儿。真后悔带着你,我怎么会产生这么愚蠢的想法!唉!”蒋翠翠在菊儿面前走来走去,焦急的神态让菊儿紧张。
“我告诉你,如果玉坤追不回包裹,我绝不轻饶你!我们没有钱住店,没有钱吃饭!到时候我就把你卖了!”蒋翠翠恨意难消,发着狠说菊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没想到蒋翠翠怎么会这么发落她。
“伯母,您不要担心,玉坤哥一定会把包裹追回来的,他那么聪明,又那么高大!对付一个瘦小的流氓应该不成问题的,说不定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一定会追回来的!一定的!”
菊儿不知道自己的话是给自己打气,还是安慰蒋翠翠。但是她感到说起来自己都不相信,玉坤和小偷一起消失有将近半日了。如今一点儿踪影不见,包裹追回来的可能性等于零,可是玉坤怎么没有回来呢?
“希望能像你说的,玉坤能顺利把包裹追回来,可是你知道吗?玉坤虽然是一个男孩子,并且长得高高大大的,可是他是一介书生,从来只知道读书识字,所谓的人性奸诈,他从没有见识过,更没有和人打斗的经历,我现在对包裹已经不报希望了,只求玉坤能顺利平安地回来就行了。”蒋翠翠也许和菊儿有了相同的感觉。或许作为母亲更能感应到什么,她的步子更急了,担忧的神色使得她那张原本丰韵犹存的脸惹人怜爱、同情。
时间滴滴答答地往前走着,菊儿的心里愈来愈惶恐,太阳已经西斜,已是下午了,仍没有消息。
蒋翠翠实在等不下去了,她的心要裂开,对儿子的担忧让她的嘴唇干裂,平时光滑得没有一丝毛躁的头发有些凌乱,她没有注意到这些,这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儿子,都是对儿子各种各样的猜测,那些残忍得让人不堪入目的镜头在她的脑子里闪动着,她似乎听到了儿子求救的呻吟声,又似乎听到了儿子惨烈的叫喊声,她的心头颤动着,仿佛看到了儿子奄奄一息的面容。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她要去找儿子,即使是找不着,也总比在这里干等着耗下去强,也许她能够发现儿子,也许儿子就因为自己的及时赶到而脱离险境呢?她在自己的头脑里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设想,种种设想都告诉她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
可她又担心自己一旦走了,儿子回来了去哪里找她,所以她最后决定还是让菊儿在这里等着,儿子如果回来也能够找得到她,如果自己在太阳落山之前找不到玉坤,也返回到这里。
这样想着,她叮嘱菊儿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动,不论她找到找不到玉坤都会回到这里来。
交代完,蒋翠翠匆匆从另一条路往远处走去。
对于菊儿来说,这一天是所有日子以来最为难熬的一天,每分每秒都觉得那么漫长,她从没感觉到原来时间有时候这么会捉弄人,当你焦急的时候,它会顽皮地拉长了脸,任你千呼万唤,它也不会加快脚步!而有时候,当你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幸福的时候,它反倒疾疾地从你的身边一晃而过,总怕你揪着它的尾巴,把幸福和快乐留下来。她想到了爹爹和娘。
自己已经离开家将近两日了,父亲一定担心得吃不下饭,他们该怎么度过这两日啊!姐姐有没有回去照顾他们二老。这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想起分开两日的父母亲人,眼泪在菊儿的眼帘中打转,抬眼看看四周,一切都那么陌生,喧闹得让人不耐的人群就在眼前,可是菊儿心中的冷寂让一阵颤抖。
陌生。
孤独。
寒冷。
菊儿等待着,没有目的地等待着,她不知道那个让她负罪又胆怯的女人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那个决定她命运的玉坤能否平安回来,她想逃离,可是她又往哪儿逃呢?每个人的眼神是暖的,可那是看向自己的亲人时无心的流露,对她,却隔起了厚厚的屏障。
等?还是不等?
菊儿挣扎着……
她无意识地抓了一下手中的包裹,包裹软如丝绸,不用翻转,菊儿也知道这些包裹中无疑都是一些衣物,否则将翠儿不会那么竭斯底里,更不会用她能够杀人的目光剜了她一遍又一遍。
腹中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时候菊儿只感到头晕晕地,她顺着墙根悄悄滑下,蜷缩着,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满脸的倦容与凄惨,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腹中空空如也的空虚感让菊儿不能思想,她怅然地望着前方,目光投在对面高高的青瓦白墙上,墙内也许是另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致吧!
“蛮子来了,快……快躲起来!”
一霎时,惊慌,尖叫,奔逃。仓皇。瞬间空荡……
骤然间,菊儿的意识飘了回来,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疾疾而躲的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蛮子?蛮子?
一座座房屋在大火中渐渐成为灰烬,劈劈勃勃的烧裂声淹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惨叫,是女孩子绝望无极的哀恸,一群身穿蛮服的匈奴人撕扯着柔弱的女子,嘴角眼里是贪婪,冷酷;地上,血流成河。嘿嘿的冷笑中,一阵利箭的嗖嗖声过后,尸横一片……
菊儿打了个冷战,身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寒意,她哆嗦着站起来。
要逃!快逃!
顾不得手中的包裹,菊儿抬脚往街上跑去,她没有目的,她只想奔逃,她害怕管家曾经给自己讲过的画面重复在自己身上。
街上是那么宁静,菊儿只听见脚下轻软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是那么空旷、辽远。仿佛行走在星空之外,脚步的回音震颤着她的耳膜,恐惧似雾一样笼罩着她,她的双腿已经不受自己支配了,只是机械地交替着。
红色的帽冠,得得的马蹄,闪亮的盔甲,尖锐的长矛,铁戟……
菊儿的眼前晃动着什么?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空洞的街上平地涌起这么多士兵,菊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茫然间,但听耳边一阵紧似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这笑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更多人的,先还有所压抑有所顾忌有所保留,既而是从胸腔之中释放而出的全副的野蛮与戾气,仿佛无数霹雳轰炸开来,震响着菊儿的鼓膜,震得她的头嗡嗡作响,天地间瞬时旋转起来,无数张狰狞的面容在菊儿恍惚的眼前来来回回的徘徊,晃动。菊儿有种无力感,更有种解脱感,一天以来的担忧,恐惧,饥饿都化为心头遥遥无期的眩晕,她闭上了眼睛,活下去好难!不如就此罢了,罢了,罢了。
迷迷糊糊间。
悠悠然然间。
菊儿觉得自己飘荡在另一个空灵的时空里,在那里她见到了自己牵挂的双亲,看到了疼她爱她的姐姐,还有那双有着痛苦眼神的蒋翠翠,一声哀叹,她终究是欠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对不起人家的,所以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还是负债累累,不能偿还罢。
可为何有嘤嘤的哭声?菊儿一激灵,是姐姐吗?她四处搜寻着,可是刚才还围着自己的姐姐怎么不见了,空空荡荡的林木间只留她一个人对着冷冷澹澹的夜色,身边氤氲而起的烟雾给这些染了一层寂寥的林木复添了一层神秘,耳边的哭声时远时近,忽而响亮忽而渺渺,菊儿循着哭声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倏然不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头栽在地上,那一刻,菊儿感觉到哭声就在身边,就在耳边,她使劲挣扎着,睁开眼睛,想看一看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是谁,这么纠缠不清,这么形如鬼魅。
一道不甚耀眼的光线从菊儿半开的眼帘中透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适应着这丝明亮和刺痛。
耳边,嘤嘤的哭声仍在,菊儿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看向左侧……哭声的源头。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屋子里不只有她自己,屋子里有七八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而左侧正在垂泪哭泣的少女好像遇到了什么凄恻的遭遇,无力靠坐在墙壁的一角,用手捂着面颊,她发丝凌乱不堪,抖动的双肩随着哭泣激烈地颤动着,像是压抑了什么不可遏制的沉痛。
菊儿动了动软绵无力的身子,强迫自己不去理会来自脊椎上方的痛意。生平是最看不得人哭的,每每看到有人垂泪,她就觉得别人的一滴泪像一道源源不断的小溪会引出自己千条万条江河沟渠来,想想自己,她的眼圈红了。强忍住涌到喉边的悲泣,她伸出手,想拉一把身边哭泣的人儿,伸手所及之处,她触到了一团黏黏的湿润,心里一阵诧异。怎么?这个女孩的裤子怎么湿漉漉的?
可又不似一般的水渍,那种触感像是……
菊儿的心里骤然一缩,她想起了曾经因为自己顽皮而自树上跌下来时,衣衫上也是这种湿润,难道?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最怕流血的,虽然没有血晕那么严重,可是看到那红红艳艳的样子,也会让她无端的窒息。她慢慢地缩回手指,睁开眼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自己翻转过来的手。
似蘸满丹青的红色线菊,每一瓣上冷冷着血凝般的嘲讽。妖娆着溅开数不清的血花。菊儿恍惚间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这双手曾经白皙,可是此刻却让人惨不忍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
菊儿从自我癔症中拔了出来,重新定定打量着这个兀自哭泣的少女,瘦削的双肩,单薄的身形,身着紫色布裙,点点淡蓝的细小花蕊点缀其中,朴素但不失淡雅。正自打量、揣测时,屋子中的哭声慢慢有人加入。
菊儿循着声音环顾四周,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她被绑缚着双手,苍白的脸色难掩娇弱,娇小精致的五官看起来甜美秀丽。菊儿的眼睛盯着她,真好看,就连哭泣悲戚的样子都那么惹人怜爱。菊儿有种想把她揽进怀里的感觉。
似是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吧,那个少女雾雾霭霭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了扫菊儿这边,紧接着,哭声响亮起来。似是因为别人的瞩目或同情而难掩悲痛所致,这声响亮似黑暗中闪过的光照。又似冲破最后防线的决堤之水,有了这声啼哭的引领,霎时哭声此起彼伏,遥遥应和!整间屋子里除了菊儿被这种转瞬间的形势转变而惊愕之外,余下众人皆敞开了胸怀,尽情释放中胸中的郁闷和压抑
哭声震动着菊儿的耳膜。
在这凌冽的哭声中,她没有一滴流泪的感觉。
朦胧中,她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