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自己挣饭吃!”温森特看着叔叔的眼睛,冲口替叔叔说出了这句话。
“对!”柯尔叔叔说。
温森特原本愉快的心里立即罩上了一片阴影,他知道柯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好朋友,他一定是听了戴尔斯蒂格的谗言。温森特对叔叔发了一大通牢骚。最后说:“瞧,再怎么样,你仍然不能对我有所改变!”叔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温森特感觉到自己的鲁莽,但又得不到补救,所以心里忐忑不安。
柯尔叔叔从侄儿脸色中得到了安慰,毕竟是一位宽厚的长辈,他立刻转了话题,要把温森特从困窘与内疚中解脱出来。他提到了席罗姆与安格尔两位古典主义的学院派画家。
“谈到艺术,”温森特说,“我认为德·格鲁在艺术上的追求和造诣,他表现人物形象的深度和力度,才是我最钦佩的。”
柯尔叔叔眉头皱了起来:“德·格鲁的品行不端,在私生活上放浪形骸。”
如果叔叔仍然指责温森特某些方面的过失,他决不会顶撞他,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所尊敬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作品与艺术家本人的私生活是两码事,我以为这种指责是不正当与不光明磊落的。”话一出口,温森特等着挨训。
柯尔叔叔神色尴尬,但并没有生气。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素描风景,向他订了12幅,温森特定价每幅两法郎50生丁。
温森特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了。
4 他们叫我“无情的剑”
克里斯蒂每隔几天就来看看温森特,并给他当模特,完事后给他做饭洗碗碟,然后像普通夫妇一样一起上床睡觉。虽然温森特付给她工钱,但他仍能感觉到一种家庭的温暖。这使得他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现在不仅仅是在做爱的狂热中说他爱她,他实在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暖流在悄悄流淌,他们的相处自然而平静,彼此交谈畅所欲言,无拘无束,是一种平等相待的友情,言语之中没有挑战,沉默之中没有虚假,无须施展任何心计,是两颗真诚的灵魂的相会。在戴尔斯蒂格和毛威面前他必须谦恭,在德·布克面前他必须保留一些想法,只有在克里斯蒂面前他才是自己,一个完全的温森特。而克里斯蒂因为和温森特的交往而变得端庄持重。
但是好事情总是不愿意与温森特结伴。这个时期,毛威莫名其妙地开始对温森特冷淡起来,戴尔斯蒂格先生也多次上门,呵斥温森特不该再画那些毫无意义的模特,他说他应该画能够卖得出去的水彩画,否则他永远不能自力更生。
这天,他带着自己的一些水彩画去找毛威。著名风景画家魏森勃鲁赫正在毛威家里。那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高高的红鼻子,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像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
“我一直挺忙,”毛威看见他就说,“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心情指导别人做画的。”
“那好吧,我下次来。”温森特转身就走,但毛威又叫住他。
“让我看看吧!”他说。
他把习作递过去,毛威粗粗看了一下,一句话没说,横中把它们撕成两段,再叠到一起,又撕断,这样,直到叠得厚厚的再也撕不动了,就把手一扬,纸片纷纷扬扬飘下来,好像这样才发泄了他的愤怒。
“你要坚守你自己,不要跟画商们跑!”
温森特对那些纸片看也不看,他明白了毛威的意思。“谢谢你,毛威。”他诚恳地说。
“小伙子,艺术家要磨炼到60岁,才能画出好作品来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魏森勃鲁赫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你胡说!”温森特喜欢他的画,却不喜欢那张脸,总给人一种不值得信赖的感觉,况且他的理论太荒谬。所以他的想法冲口而出。“你现在还不到60岁,却早已经画出了好作品!”他脑子里闪过了那幅曾令他和提奥激动不已的《雷斯维克的磨坊》。
魏森勃鲁赫对这个敢于顶撞他的年轻人甚为欣赏,他故意逗他:“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得出你一无所知,如果说我有好的作品,我从来不卖出去,真正的艺术家只会把蹩脚货卖给画商的,你如何看得到我的好作品?况且我今年58岁,再过两年我才正式创作!”
“我看你大概是神经质啦。”温森特顶撞道。
魏森勃鲁赫大笑起来,他扭头对毛威说:“不错!你这个表弟有点意思!”
毛威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哪天带上你的作品让我看看。”魏森勃鲁赫对温森特说。
第二天,温森特迫不及待地带上他的一些水彩画、人物写生和风景素描上门找魏森勃鲁赫。他早就听说这是一个很刻薄的人,评价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但是温森特不怕这个,他需要批评,否则他无法进步。
魏森勃鲁赫并不急于看他的画,他把画稿用一本书压住,让温森特坐下来。
他看了一幅水彩画,然后把其他的水彩画都挑出来递给温森特。
“毛威撕画的动作更能表现情感,我想你还是交给他去撕!”
温森特接过来学着毛威的样子两下三下撕碎了,然后让它们飘向空中。魏森勃鲁赫对这个动作视而不见,然后他把温森特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画的一些素描作品逐张逐张地看了,默不做声。这种沉默使温森特感到紧张而压抑,他准备承受这把“无情的剑”的伤害。
“好极了。”魏森勃鲁赫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在斟酌着词句,“你的习作可以供我临摹!”
这比打击他更使他受不了,温森特惊呆了。这是他完全料不到的事,他以为魏森勃鲁赫在嘲弄他。
“真的好,小伙子,”魏森勃鲁赫走过来把双手放在温森特的肩膀上,“未来属于你。”
温森特喃喃地说:“任何东西在我的眼里,就好像是一幅素描,它们逼迫我把它们画下来。”
“那你就画素描!”魏森勃鲁赫坚定地说。
“但是,戴尔斯蒂格先生骂我,他让我画水彩。”
“让他见鬼去吧!以后我会为你说话!”
魏森勃鲁赫送给温森特一份别致的礼物:他的一幅画了一半的风景素描。温森特为此非常高兴,他懂得魏森勃鲁赫的意思,他会从中琢磨出画家的创作过程。
5 你不是艺术家
温森特的钱又快花光了,他已经不能雇模特儿,只有克里斯蒂仍然来给他摆姿势,虽然她悟性差,有时候要纠正她十几次,但她不像其他模特一样不耐烦,相反还常常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
温森特在读米什莱的书时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世界上还存在着孤立无援,被人遗弃的女人?”第二天克里斯蒂憔悴的面容在门口一闪出来,他立即产生了创作欲望。他让克里斯蒂裸体坐在一段木头上,手臂交叉放在膝盖上,再把额头枕上去。她全身骨架松弛,手臂和腿精瘦精瘦,乳房干瘪下垂,怀着孕的肚子像只装了水的皮袋,软软地垂吊着。这个样子本身就充满着不幸与凄凉,谁都能感到那张埋下去了的脸在无声地哭泣。温森特是流着眼泪画完这张草图的。完稿后他把它标题为《悲哀》,并且在作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钱付给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并不在乎,虽然她已辞去了洗衣店的工作而专门为他摆姿势。
《悲哀》画完以后,温森特已经身无分文。他让克里斯蒂暂时回去,第二天不要来了,因为他再不能提供给她食物。她走后,温森特就病倒在床上,胃痛和高烧一齐袭来,把他击垮了。
次日中午,克里斯蒂又来了。温森特从床上支起身子对她说:“不是说今天不需要来吗?西恩?”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摆姿势的,我只是来看一看,你有没有一点吃的东西。”
她从身后转出一只碗,那是满满的一碗蚕豆和土豆!
温森特热泪盈眶。
温森特决定去找戴尔斯蒂格借钱,他不能再吃克里斯蒂的东西,那是她和孩子们嘴里省出来的。而且她自从认识温森特以来,再没有上街拉客,洗衣服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
戴尔斯蒂格的态度相当冷淡。“你弟弟给你的生活费呢?”他翘起手指欣赏着他的指甲,仿佛温森特是其中的某一个指头。“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不应该画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你得画卖得出去的水彩画。”
温森特固执地说:“画水彩不是我的追求。”
“我看你是因为画不好水彩才这样的,看看人家德·布克,不用模特照样能画出好作品,而且他的作品价格行情看好。别指望我借给你钱,你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你应该找一个可以■口的工作,我这是对你负责!”
“我认为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戴尔斯蒂格先生,我已经五天没有一个生丁买食品了,况且我还欠了一个模特的钱,那是一个贫困交加的女人,请您借给我十法郎吧,等我弟弟寄钱来我立即还您!”
“不要提你弟弟,我讨厌你这种寄生虫生活!”戴尔斯蒂格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
温森特恨不得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他想到了克里斯蒂,他必须忍耐。
“求您借我十法郎吧!”温森特就差给他下跪了。
戴尔斯蒂格从钱夹里用两个手指捏着一张纸币的边,把它抽出来递给温森特。“这是十法郎,不过我想你得拿出一点骨气来,维护凡·高家的体面。”
6 神圣的家庭
温森特被戴尔斯蒂格判“死刑”以后,毛威也逐渐对他冷淡,有一次还当众羞辱他。说他的品行恶劣,行为龌龊。但是善良的克里斯蒂取代了他们。克里斯蒂给了他一种家庭的温暖,他们相互之间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而且是一种真诚而深厚的感情,两个经历过苦难的灵魂都警惕着那个过去了的孤独而悲惨的暗影。
温森特决定跟克里斯蒂结婚。一方面因为爱,另一方面也出于他天生的本质:同情穷苦的人。而后者更重要,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温森特发誓决不抛弃她。
克里斯蒂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温森特尽量节省手中的每一个生丁给她看医生。这期间科尔叔叔把他订画的钱30法郎寄来了,同时又向他订了六幅。这是困境之中的一线小小的光芒。他用这笔钱把克里斯蒂送到莱顿的一家医院,生下了小孩,尽管孩子是别的男人的,温森特还是感到无比的快乐,因为拥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和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一样有了可以值得骄傲的东西。他想:没有饭吃可以饿病我,没有衣穿可以冻僵我,狂风可以刮坏我的窗子,暴雨可以侵入我的屋子,但谁也不能歧视和羞辱我,包括戴尔斯蒂格和毛威!
温森特把婴儿抱在怀里的时候,自信心就涌了上来。
当一个人穷得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会被人认为分文不值。金钱原是强者的权利。戴尔斯蒂格可以“再不买你的画”,毛威可以“再不帮助你”,但那又怎么样!
温森特回到家里,这种愤恨而又充满豪气的心态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克里斯蒂把其他儿女留在妈妈家里,带了一个大孩子和婴儿,一家人开始了生活。
温森特给提奥写了长信,说明了他与克里斯蒂的关系。因为戴尔斯蒂格曾威胁温森特,说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继续过寄生虫生活,他将说服温森特的亲友,断绝他们同温森特的关系,以此来挽救他。
提奥并不赞成哥哥与克里斯蒂结婚,他认为那只是克里斯蒂的一种攀附于他的手段,一种欺骗,同时劝告他要小心。不过说归说,他照样给哥哥寄钱,并且由原来的每月100法郎增加到150法郎,因为他又提了薪。
温森特又租到了一间大房子,他认为那样才能适合一个四口之家,也更利于画画。
租到新房后,温森特重新画了一幅大的《悲哀》,另外又重画了一幅在几个月以前画的《树根》,这两幅作品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内在联系。他试图在《树根》中表现一种类似《悲哀》中的悲哀,并赋予它一种新的思想,树根遍体都是饱经岁月侵蚀的累累伤痕,它伸出根须痉挛地、愤怒地攫住大地,已经被风暴从地里拔出一半来了,但仍坚强地抵抗着,有一种为生存和理想而以死抗争的倔强感。第二次画这幅作品的时候,温森特就好像在画他自己,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把《树根》和《悲哀》放在一起,把正在喂奶的克里斯蒂拉过来,连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指着画对她说:“西恩,你看看我们两个,我们得永远在一起。”
她茫然不解,她从画中看到了她自己,但是温森特在哪里?
爱情使克里斯蒂变得纯洁和庄重,但这种自然属性和对艺术的感受力是两回事,是无法协调的。温森特对她并没有过高的要求,他只是喜欢让她分享他的激情。
一天早晨,戴尔斯蒂格来了,见到了克里斯蒂和两个小孩,温森特知道戴尔斯蒂格早已听说了他和克里斯蒂的事,但他认为作为一个有良好修养的老人会对刚生过孩子的母亲有一种和善的面孔,可他的期望过高了。
“这个女人和小孩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和她们住在一起?”戴尔斯蒂格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他们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看这同四匹马载着一个人穿过城市一样可笑,你得为你的爸爸和叔叔们着想,他们将没有颜面与人交往!”
温森特气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我才知道了你的手是为什么受伤的了,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卑劣的人!我应该给你的所有亲戚朋友写信,通知他们发生在这里的又一件丑恶的事!”
“您有权利干涉我吗?戴尔斯蒂格先生!”温森特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手痉挛着,眼睛里冒着火,而且四下巡视,好像要寻找一件称手的家伙。
戴尔斯蒂格是倒退着出去的。
这种不快还没有消除,刁钻古怪的魏森勃鲁赫又来了。温森特对他的来访感到很高兴,现在的海牙只有魏森勃鲁赫是惟一看得起他的人。
但是魏森勃鲁赫给他们的打击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