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在提奥面前不敢再提试卖自己画的事,因为提奥说过他的画至少在现阶段是无人问津的。但他每画一幅,总是小心翼翼地展示在提奥面前,然后察看他的脸色,提奥却像面对每天都要面对的牛奶和面包一样平常。提奥可是个有眼光的画商,成天经手那么多的画,没有好作品,是刺激不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的。
但温森特仍不心甘,他寄希望于提奥的视觉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基于这种原因,他央求劳特莱克告诉他那个开普辛的蹩脚画商塔姆布林的住处。
劳特莱克说,塔姆布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跟他搞到一起准会吃亏的。但温森特坚持这么做,吃不吃亏无所谓,关键是他的画得有一个地方挂出来,直到有人会买它。那是人们是否承认或者接受他的问题,至少也算是有条测量自己的尺在那里。
塔姆布林初看上去很直率,并不像劳特莱克形容的那样恐怖。他是一个卖颜料的小商人,因为卖颜料都是和画家打交道,而巴黎的画家多如牛毛,而且冷不丁就冒出一两个名人,这些人往往昨天一文不值,今天就价值连城。塔姆布林从中琢磨出一个道道,他逐渐放出风去,愿意和无名画家携手合作,共创前程,吸引画家们蜂捅前来合作。塔姆布林本人不懂艺术,分不清作品好坏,只要是涂了颜料的,他都要。但他的经济头脑又相当精明,所以他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时间长了,画家们根本得不到半点好处,往往弄得不欢而散。
合作的方式是很简单的,而且实际上不是合作,塔姆布林称之为“您替我工作,我给您报酬”。温森特把最近画的几幅画交给他,塔姆布林开具一个收据,他说卖什么价钱由他定,报酬是每卖出一幅作品从他店里拿卖出价三分之二的颜料。以后所画的每一幅作品都交给他卖,不得另找门路,否则没收店内所有的画。三个月内没有卖出一幅作品,画家可以收回他的作品,但得交30法郎保管费。
温森特并不在乎价钱。他揣好收据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女子从店内走出来搬温森特的画,温森特一下惊呆了,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颊,现出没有血色的脸,高颧骨、厚嘴唇。
“西恩!”温森特大叫着跨过去。
女子并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神态自若地、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看一眼温森特,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又低头看手中的画。她或许感觉到了温森特的激动,又抬起头来。温森特已经跳到了她眼前,并抓住她的手臂。这时,慌乱才堆上她的脸。
不是克里斯蒂!但确实太像了。温森特对惊慌失措的女子连连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子叫塞托利,是塔姆布林店里的帮工。
温森特因为塞托利的原因,整夜失眠,他想起了苦命的克里斯蒂和她的孩子们。
7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掉实际生活中的爱
和塔姆布林的交往,使温森特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兴奋。
塞托利是一个孤身女子,曾在巴黎街头流浪,被塔姆布林收作养女。谁都知道塔姆布林的为人,他的别有用心是尽人皆知的,人们多次看到老家伙的妻子,一个干瘪老妇当众凌辱殴打塞托利,骂她贱货,大家都心照不宣。
塞托利和克里斯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性格和长相,更神的是她居然也怀着孕。她勾起温森特对往事的回忆。每次送画,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逗留一会儿,用那对深陷的小眼睛挖塞托利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挖出他所需要的回应来。这些举动常常使得塔姆布林无缘无故地大动肝火。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塞托利对温森特从心存感激到倾注热情,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一个孤苦的为生存而在世界上挣扎的女人骤然获得一种来自天外的友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一段日子,提奥到荷兰出差,需要一个月时间,他留给温森特100法郎。这样一来,海牙的往事更强烈地叩击着温森特的心扉。他预感到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以填补提奥离去的空白。
他常常在塔姆布林的店子关门以后邀塞托利出去散步,塞托利总是把怯怯的眼神投向塔姆布林,如果他的母夜叉妻子不在场的话,他就说:“如果你认为你已做完了所有的工作,而且不愿再回到这个店子里来的话,请便吧!”这实际上是一种具有威胁意义的阻止,塞托利就带着那种贤妻良母型的苦笑对温森特的邀请致以歉意。但她的眼神分明有恋恋不舍的韵味。塔姆布林的妻子在场,问题就不同了,温森特往往一帆风顺。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比较愉悦的,两人都把各自的苦难经历倾诉给对方,然后从中互相安慰和鼓励。只是塞托利不像克里斯蒂那样直率,比如她从来不向温森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温森特也不追问。温森特对她很礼貌,他的出发点只是帮助一个弱女子恢复自信,从而获得一种高尚而宁静的心境。人有时候总是有这种欲望的,况且塞托利带给他的那种回忆往往具有催人奋进的刺激作用,在海牙和克里斯蒂相依为命,抵抗无穷无尽的孤独的侵袭,是一种多么苦难的幸福啊!
奇怪的是,温森特和塞托利的这种交往只能停留在友谊的范畴,而且他凭直觉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深入下去。因为塞托利的身上有一把无形的枷锁,使她往往在轻松的时候想到它,时常有一丝阴影倏然从脸上掠过。她的情绪变化让温森特捉摸不透。
这天下午,温森特带着一幅圣母院夜景和塞纳河畔风景画去店子里,他已经送了20多幅作品了,但是没有卖出去一幅。塞托利曾告诉温森特,他的作品常常被人问及,说画面上总有一种豪放的气派,或者有着某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特性,但他们都不买它,说它总是怪怪的,让人难得放心掏腰包。
有人过问温森特的画使他很高兴,他想送了画以后邀塞托利去吃一顿便餐,喝一杯酒,算是对这种好兆头的祝贺。到店子里以后,他们三个人都在,这又是值得庆幸的事。
塞托利脸色苍白,就像克里斯蒂生孩子以后失血过多的脸色,这种虚弱使她的脸上充满冷漠,她对温森特的到来无动于衷,对他的邀请更是态度生硬!
“不!我不舒服。”她望了塔姆布林的妻子一眼,“而且,我不愿意!”
这种变化令温森特大吃一惊,他觉得她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所以他固执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两遍。塔姆布林夫妇对此视而不见,好像眼前没有温森特这个人。“这一定是老塔姆布林设下的一个什么阴谋。”他想道。但是他无法确定他们在他身上设一个阴谋能获得什么好处。
“不!”塞托利坚定地说,“我想我们之间只是存在生意上的关系。”然后她告诉他,他们决定与温森特提前终止协议。她补充说:“你的画无人问津,放在店子里只能占地方,影响我们的生意,要么你付30法郎收回去,要么就干脆卖给我们,看在你穷困的份上,给你50法郎的颜料!”
温森特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塞托利说完后,把脸转向别处,一副懒得争论的模样。
温森特把脸转向塔姆布林夫妇,还未开口,塔姆布林耸耸肩膀,双手乱摇,他说:“很遗憾,我们已经把画的买卖全权交给塞托利经管了,如果您要买颜料的话,请付现金。”
“可这是为什么,塞托利?”温森特抓住塞托利的手臂,大声说。
塞托利把手一甩,说:“去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保管费也没有30法郎呀!那是三个月的数!现在才不足一个月!
“你的画占据了半间房子,而且那只是旧规定,现在它归我经管啦。”塞托利毫不松劲。
塔姆布林走上来,“我来做个中间人吧,”他说,“温森特先生的境况并不怎么好,塞托利小姐,你能不能给足100个法郎?”
温森特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这种拙劣的双簧表演,塔姆布林先生,整个儿就是一个阴谋。对不起,我并不需要马上把画卖掉。我愿意花这30法郎,它将使我忠诚的心不再受到欺骗!”后面那句话他是对塞托利说的,他看到她背过脸去,消瘦的双肩传过来一瞬间的颤抖。
除去买画布颜料的55法郎和过来五天的生活费10法郎,袋子里还有35法郎,他抽出30法郎甩在柜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拢他的画,找根绳子捆绑好,扛在肩上,大踏步走出了店子。
“您是否考虑一下,这是一桩可以使您获利的买卖!”塔姆布林追出来,对温森特喊道。
温森特理都不理。“这一定是个阴谋!”他在想。
提奥在阿姆斯特丹有半个月时间停留,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惟一不适应的感觉就是丢弃了写信,而这曾经是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在信中把和塔姆布林以及塞托利交往的事告诉了弟弟。因为思念母亲和弟妹们的缘故,他劝提奥瞅准合适的机会结婚,因为提奥马上就30岁了,那样就会给母亲晚年带来巨大的安慰。奇怪的是和提奥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弟弟需要结婚。其实他忽略了这种劝说里有他新近在塞托利那里受了刺激的因素。他接着写下去:
至于我,已经不再有结婚与养孩子的要求,这件事常常使我伤心。我有时候憎恨没有用的绘画。法国诗人黎施潘说过一句话:“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生活中实际的爱情。”
8 文学家与画家高
更常常带温森特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里是青年画家,确切地说,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头脑发热的画家们总是有争论不休的话题。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温森特,进门后温森特就嚷:“你这可恶的家伙,我可是没有一个子啦,今晚咱们得吃青豆小牛肉!你请客!”高更向温森特挤眉弄眼,然后从口袋里刷地抽出几张票子:“我出钱!唐居伊老爹卖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居伊老爹?”
“那是下一个问题了,可怜的穷鬼,第一个问题你应该说:‘我们喝什么酒呢,保尔先生?’”
在盖尔波瓦咖啡馆刚一落座,高更的眼睛便盯着门外,同时站起身来。温森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戴黑毡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神情忧郁,目光直直的,丧魂落魄的样子。
“保尔·塞尚!”高更喊道,那人不改变头的角度,只用眼睛转了一下,找到高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是他朝他们走过来,拖开椅子坐下去。
“如果说巴黎还有几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保尔·塞尚是其中之一!这是温森特·凡·高。”高更介绍道。
“我看到过你的作品。”温森特伸出手去。“你的静物写生大胆地运用黄、灰、棕色表现凝重、厚实的感觉。”
“谢谢!”塞尚说,“可是全巴黎有几个人理解我?九年前第三次印象派画展,我展出16件作品,结果成为巴黎众矢之的。我的高大形象致使艺术学院感觉他们的池塘太小,养不起我这条鱼;官方沙龙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有些印象派的朋友都开始吝啬他们的友情。哈哈!这算什么?我今天来告别,告别巴黎,也告别印象派,我以后会踢开文学性和情节性,我玩色彩!我坚信我的健康,也许20年后,在所有活着的画家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塞尚说着,把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掼在桌子上。
“还有高更!至于温森特,不必指望有那么长的寿命,即使有,我也很难恭维你的画。”高更不放过任何一个作弄人的机会。然后他转向塞尚:“顺便告诉你,保尔,听说爱弥尔·左拉那部《作品》很畅销。”
塞尚恶狠狠地瞪了高更一眼,说:“我讨厌你那种神色!”又转向温森特:“爱弥尔·左拉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你不知道,我和他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因为他在巴黎,我才来到这里的。不错,他帮助过我,但是他不应该以这种恶毒的方式提出结束我们长达30年的友谊。”
“我不明白,塞尚先生。”温森特说。
“他把我写到那本叫《作品》的混账小说里,他用比全巴黎的疯子更残酷的手段折磨我,嘲笑我,最后让我自缢在我的杰作的脚手架上。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把这样一件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理解你,塞尚先生,作家同画家一样伟大,但是作家往往写不好画家的形象,包括巴尔扎克和克劳德·兰梯尔。”
“写不好是一回事,有意识地嘲弄又是一回事。我算看透他啦。”
正谈着,塞尚“腾”地站了起来,向门口怒目而视。
“爱弥尔·左拉来了。”高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