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成功必须具备的基础,有了钱,很多事都会很顺利,但同时它又会成为诱惑,并转移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注意力而倾心于邪恶。温森特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金钱,你这人类共同的娼妓!”伟大的人往往鄙视金钱。温森特感到欣慰。他想,如果没有钱,我也能干得好。
“你一定要去里尔看一看,看一看朱理·勃列东的画室!”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了徒步旅行,这是一种令常人无法想象的旅行。一个手提包,一支画笔和一些绘画纸,以及十几幅画好的素描作品,此外就是他自己——一个形销骨立、面目狰狞的年轻人。
他沿着铁路行走,这样可以少绕弯路,第一天夜里没有睡觉,第二天与第三天夜里睡在野外的草坪上,第四天睡在一个废弃的车厢里,用一件捡来的烂毯子遮在身上避寒,可早上被霜露染成了白色。第五天是他觉得最幸福的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干草堆,并把它整理成一个舒适的铺位,美中不足的是半夜里的一阵毛毛雨破坏了他的安宁。
至于生活,那简直无异于乞讨,他带去的素描作品几乎全部用来换了面包皮,他不会放过哪怕跳蚤大的一粒面包屑,然后喝一大碗水。人总是善良的,尽管给他施舍的人们并不需要他的画,但人们还是给他一点食物,并且收下他的作品以使他心理上得到安慰。
勃列东先生新建了一栋豪华的别墅,温森特站在那红色的院墙外面,浑身焕发出令人厌恶的汗臭,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皮特森送给他的鞋已经张开了大嘴。
勃列东的新居在他看来显示出一种冷漠与傲慢,他想象自己的烂鞋子踏在高贵的红地毯上时主人愠怒的表情,他自惭形秽,完全丧失了走进画室并且介绍自己的勇气,他只是在那座房子周围徘徊了半天。然后到里尔的其他地方去寻找朱理·勃列东和其他美术家的踪迹。但他只是在一个摄影师家里发现了一幅勃列东临摹提香的《基督的埋葬》。
温森特并不消沉,他仍然感到振奋。他看到了里尔周围独特的乡村风景,以及纺织工人居住的一些村子。他在他们中间没有拘束的感觉,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他觉得,煤矿工人与纺织工人形成了一个与别的工人不同的阶层,他把他们作了比较,他认为生活在工人中最底层的,是煤矿工人,而另一些带着幻想的神态,有几分茫然的表情,几乎是得了梦游症一样的,那就是纺织工人。他们都值得同情,形容中蕴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凄惨的东西。同时他们又被人看不起,上流社会的人凭借着一种虚假和不公平的设想,总把他们看作一群盗贼。
还有一件令温森特激动的事,是他在将要离开里尔的时候,在一家饭店里发现了一幅法国铜版画家查理·梅里恩的铜版画,他的画轮廓正确,技巧熟练。温森特觉得梅里恩有一种过人之处,如果把其他普通版画家的作品与他的作品放在一起,别的画就只能起到一个烘托作用,像众星捧月,把梅里恩抬起来。因为温森特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超出作品以外的东西:这个有趣的梅里恩,他即使在描绘砖头或者花岗石、铁条和桥的栏杆的时候,也会在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体里面注入人的灵魂,然后人们被作品中一种神奇的、莫可名状的悲伤所感动。
温森特忘记了回去的170公里路程,那将会比来时更艰难。
5 您大概是疯啦
1880年10月,温森特因为环境等一系列的原因,告别了相处近两年的“黑色王国”波里纳日,来到布鲁塞尔,主攻透视关和解剖关。同时,在布鲁塞尔有机会饱览一些展出的油画和素描,那些高档次的作品常常使得他激动亢奋,激起他新的创作灵感。第二年年初,饱经风霜的游子回到故乡埃顿,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虽然不满意儿子的所作所为,但温森特毕竟是他曾经疼爱的长子,温森特的归来使他感慨万端,他原谅了这个固执的儿子。而经历了岁月磨炼的母亲见到面目全非的温森特,柔肠寸断,她把儿子搂在怀里,竟至于泪雨纷飞。
几天来,家人尽量避免提及温森特贫穷潦倒的境况,生怕伤了他的心。其实他们根本把握不了温森特的心,不知道他对过去的辛酸经历满不在乎,而且有一种获得丰收的快慰。
布拉邦特熟悉的乡情和父母弟妹们的温暖使温森特身心愉快,身体渐渐康复,绘画的渴望重在心头萌动。
他每天在农舍近郊的土地上徘徊,观看伐木工人在一片森林里忙碌,他常常对着一棵树痴呆地看上半天,并且从不与任何人搭讪。伐木工人们都知道他是西奥多勒斯牧师的儿子,他们常常在抽烟的空隙把温森特当作闲谈的话题,并且一致认为牧师的儿子在失踪六七年以后整个地变了,至少是在外面患上了痴呆症。从前活泼可爱的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怪物。他们一方面为西奥多勒斯牧师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对温森特怀着猜忌和畏惧的心理。绕过他身边时总要用眼角的余光(谁也不敢正视,对疯子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警惕他的举动,看看他的手里是否捏着石头什么的,谁也不能担保他不会猝然发难,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好在温森特从不伤害任何人,工人们对他的防备也开始松懈,认为他至少是一个善良的疯子。而这一切温森特不知道,他在专注于某一物体的时候,旁的东西全消失了。
终于有一个晴朗的早晨,温森特的举动有了变化,他拿了纸和笔,坐在伐木工人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画着一根老树干。这使得工人们对他又多了一层防备。
温森特一坐就是一整天,忘记回去吃午饭。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上布满风雨剥蚀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沟壑纵横,伤痕累累。他从树上看到了波里纳日矿工们饱经沧桑的脸,这使他想起了梅里恩,他力图在这张素描中表现出一种深沉的苦难。
开始父亲和母亲看到他致力于绘画,都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母亲立即告诉他要学画可以到海牙去找毛威,毛威是海牙画派的代表人物,著名的风景画家,而且是温森特姨妈的女婿。她说毛威的作品每件可以卖到600个荷兰盾。父亲也认为这至少是一份可以谋生的职业,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强得多。
温森特觉得他们都是从生计上考虑的,忽视了他作为一个有远大抱负的青年对艺术的一种执着追求。
这总是一个遗憾。
6 我也获得面包
温森特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学习中。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背上画夹到村外去,更多的时候是到荒无人烟的野外树林里去,这是因为镇上的人仍然认为他古怪,并且跟他保持着一种距离。而家庭的温暖仅仅是人的本能所焕发出来的一种公式化的亲情,他觉得无论是在镇上其他地方,还是在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所以,他心灵深处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在荒地上他能体味到一种人与自然相互和谐的快乐,自然界美好的事物是诱发人灵感的绝妙因素。所以他甚至在荒地上动手盖了一个小茅屋,这是他灵魂得到安慰的场所。他就在茅屋附近画古老废旧的磨房,画郁郁青青的榆树,画远处伐木工人劳动的身影,尽管他们仍然回避他,但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并不继续笑话他。
天气坏的日子,他就在家里画素描,三个姐妹中最小的威莉敏性情温和,与其他姐妹相比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她是一个正在学习缝纫的女孩,温森特常常把威莉敏和她的一个同伴作模特画速写,威莉敏总是有求必应。
此外,他购置了画家卡萨奈的《论水彩画》,并在家里潜心钻研,为此他掌握了暗红墨水画和水墨画的知识,并琢磨出用芦苇秆削尖蘸墨水勾画线条,可以画出较粗的笔道,看上去使画面更加体现一种粗犷而雄浑的美感。
令他遗憾的是在埃顿小镇他缺乏模特,特别是威莉敏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家。这使他决定要与镇上的居民沟通思想,在劳动者中间寻找他所要表现的形象。
温森特发现了一个叫皮特·考夫曼的园艺工人。皮特每天戴着一顶发黄的破毡帽,穿一件破烂的工作服为镇上的园林和街道两旁的小树丛修整剪枝,这是一份收入低廉的工作,但贫穷并没有使皮特消瘦,看上去他的骨骼粗大,肌肉结实。他浑身的力量都从肩胛骨、肘部和膝盖地方破烂的衣服洞里爆发出来。这是一个能够很好地表现穷困境遇下一种坚强和不屈不挠的意志的模特。温森特想办法去接近他。
皮特像所有直率而善良的埃顿的人们一样,对温森特谈了他的想法,他说他们都认为温森特至少是精神不正常。
“您整天就是摆弄一些小孩儿的玩艺儿,而且又像我们穷人一样不注意仪表,在您那样的家庭里,实在是难以叫人相信。”皮特说。
“那么你也认为我精神不正常吗?”
“没有啊,其实我们就只是纳闷,看上去您不像是疯子。”
“如果我和你们一样劳动,我会是疯子吗?”
皮特一脸严肃:“当然不,劳动可以获得面包,而您呢?”
温森特沉默了一会。“我也获得面包。”他说,同时心里生出一种酸楚。他觉得他在违心地用一种浅薄而亵渎艺术的谬论欺骗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你知道我如果把画画好了,一幅就可以值几百甚至上千个荷兰盾,它能顶你一年的面包。”
皮特张大了嘴,他的两眼放射出惊奇的光芒,很久以后他用钦佩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曾一度被他们误认为疯子的人,他觉得他真是伟大。
皮特一口答应了做温森特的模特。理解原本是一种最粗俗的东西,有时候虚伪比真诚更容易达到目的,人就是这么样的。温森特痛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
星期天的上午,皮特穿着一套没有皱褶的、休息日才穿的衣服,迈着闲适的步子来到温森特的画室,他洗净了手脸,显得精神焕发。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小凳子上,神情严肃,身板挺得直直的。
“这不是银板照相(早期的一种照相法)啦,”温森特忍俊不禁,笑着说,“况且你穿这样干净的衣服,我不好画呀。”
“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您知道,我没办法弄到更考究的,将就着吧。”
“我是说,你是工人,你得穿你工作时穿的衣服,而且我们得在花园里画,你摆一个弯腰工作的姿势,然后我才能从你的破衣服和劳动中发现你身体的线条,发现美。”
皮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温森特。然后说:“您是不是认为,穷人不能穿新衣服?我想谁都期盼着好日子来临。您要我摆姿势,就得按这个样子画。”
温森特又回到他自己的荒地里去了。
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久居埃顿,势必孤陋寡闻。他必须得到行家的指点和画商的支持,前者能使他提高技艺,创作出好作品,后者则能确定他的前途,使他的作品得到社会的认可,两者缺一不可。
这时提奥来信邀他去巴黎学习和发展,但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欠火候,作品幼稚、粗陋和浅薄。他想先到海牙,求得表姐夫毛威和画商朋友、古比尔公司经理戴尔斯蒂格的帮助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