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陶上前向她行礼。她呆了呆,认出他来,沉吟了片刻,说:“你就是那个制陶师?他……他说过,要让你为我烧制一尊陶像……”
皋陶心中一阵绞痛,竟然说不出话来。高阳咬了咬牙,低声道:“本宫知道,你对他,是跟别人不同的……本宫是真的爱他,你相信么?”一种剧烈的绞痛冲上心头,皋陶含泪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道:“我真恨自己是公主……你说,我在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再遇见他?真的有来世么?真的有么?”皋陶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有来世……什么都不会永恒,人的生命、躯壳……真正永恒的,大概只有寄托了人的心血情意的器物罢……所以,他曾叫我烧制一尊你的陶像,想要你的陶像,永远陪着他……”
高阳的脸上浮起一缕奇怪的笑容,她昂起头来,望着远处山坡上的草庵,说:“现在他死了,你就把陶像送给本宫吧。你若是制好了,就快些送来华宜宫,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时的皋陶并不明白,高阳公主最后那句话的含意。
没有多久,城中传开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高阳公主不顾新帝的厚待,竟然参与到永徵谋反案中,因为驸马房遗爱的举报,谋反的事情不慎败露。新帝大怒,下旨赐高阳公主,就于华宜宫中自尽。
当那沉闷而遥远的钟声,在夕阳中重重敲响时。皋陶转过头去,唯看见天边灿烂的云霞,剌得他的眼睛昏花一片。
那不是普通的钟声。大明宫前的八龙镏金铜钟,只有在皇族中人甍逝后,才会被宫役推动巨大的钟槌,重重地敲响。
他知道,高阳死了。
他回过头来,陶窑里炉火熊熊,映得他的脸部的轮廓如同铁铸一般。那跳动着的金红火焰,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大溪,在那个紫气袅绕的地穴,身着白麻衣衫的女子毅然跃入火中。
眼前一片模糊,他听见小徒弟怯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小徒弟小心翼翼的捧起一尊陶坯,轻声道:“师父,您要烧制的那座陶像,已经出坯了,大家都说,陶坯制作得如此精美,等这一窑烧出来,只怕真的会成为陶艺中的巅峰之作、三彩里的绝世神品呢。”他没有接过来,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那尊陶坯: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长着高阳一般圆润娇艳的面庞,却又带有一种别样清丽的气韵。她身着一袭白麻衣衫,淡青下裳掩映在黄绿披拂的长草间,临风而立,双手张开,眼中仿佛有无限的希翼。
当初,曾答应辩机,要用高阳的陶像来陪伴他那些等待的日夜。如今陶像终于制成,但辩机和她,全都已经不在了。
他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对小徒弟说:“记住,这尊三彩陶俑,是为高阳公主而制。”
微微一笑,他说:“凡是神器,一定是要有生人为殉。这尊陶像的烧制,就以我这制陶师作为生殉吧!”
然后他张开双臂,跃入熊熊炉火之中。
小徒弟的惊呼声里,火焰蓦然向上飘飞,仿佛无数温柔的手臂,将他揽入了金红的怀抱里。
那一刻他觉得累了,不死的身体与灵魂,千万年的追溯,却总是没有完美的结局。任是怎样的情爱,应该也会倦怠的罢,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在那一刻,他决定放弃自己,就用最后燃烧的生命,化为一尊三彩的奇迹。
大唐第一制陶师,为报答高阳公主的知遇之恩,在公主被赐自尽当日,也奋然投身炉火而生殉。这样具有传奇意味的事件,顿时传遍了整个长安。甚至连皇帝都为之感动,这尊唐三彩被做为高阳公主的陪葬,隆重地埋葬于皇陵下的厚土之中。
“砰!”“轰隆!”数声巨响,尘土弥漫。耀眼的灿白阳光,和着无数人的欢呼声涌了进来,把他蓦然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惊醒:“打开了!打开了!”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衣着古怪的人,每一张面孔都是欣喜若狂。
“唐三彩陶俑!”有人叫道:“陶教授!是高阳公主的墓道陪葬俑!您看!这么美的釉色,即使经过上千年都没有丝毫减褪,当真是巧夺天工!咱们的大江博物馆中,又要增添一件瑰丽的国宝文物了!”
他身子一轻,感觉有人把他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众人围过来细细端详,发出一阵啧啧赞叹。
手?
蓦然惊觉,他低头看去,如遇雷亟:
那是一个陶制女俑,只有一尺高许,双手张开,仿佛正临风而立;“她”的面容圆润而娇艳,带着唐人仕女独有的雍容风度,却又有着一种别样清丽的气韵。白麻衣衫飘然而起,如生双翼,唯淡青下裳被掩映在黄绿披拂的长草间。纵观整体,那鲜明得宜的三色、流畅生动的轮廓,均说明了这尊彩陶女俑的制作工艺,无异正代表着唐三彩繁盛时期的最高水平。
而最让人惊叹的,是那陶女俑神情灵动,鲜活如生,特别是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久久地凝视着前方,眸中仿佛含有无限的希翼。
大江历史博物馆。
阶下长草,初染了秋霜,已变作黄绿相间的颜色。皋陶听见馆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顿时惊飞了一只停驻在窗棂上的白雀,扑簌簌直入林梢,飘落一地黄叶。
被掘陵的考古队发现后,皋陶从漫长的梦境中被惊醒,便连同他灵魂所寄的唐三彩陶女俑一起,被送到了这座历史博物馆中。
脚步声在馆门口停住了。
进来了两位年轻的女子,看样子象是来参观的游客。她们轻声地谈笑着,那么的轻盈美丽。特别是其中那个穿着白裙的女客,秋风吹起了她的裙裾,那样飘然的姿态,不由得让皋陶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在深秋的峡边江崖上,那如生双翼的少女风离。
女客们一一仔细地端详着馆中陈列的珍品:自春秋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记载有《诗经*国风》的竹简,上面的墨迹依稀尚可辨认,是脍炙人口流转千年的《野有蔓草》、《出其东门》……汉朝锦城出产的各色珍品绣锦,提花与暗纹完美交织,闪动的丝线微光穿插经纬,竟在底色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女子肖像……甚至还有被盗贼偷偷割下、准备运往海外的观音石像,同一尊像身上,竟长有十一张神情各异的面孔,它们温柔然而哀伤、喜悦却又怅惘……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尊沉默的唐三彩陶俑。
她们走一阵,看一阵,终于有些倦了,也很无趣,因为博物馆里的游客实在是太少。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她们决定要离开了。
一个女子向着那穿白裙的女子笑道:“阿离,你刚才发呆时,在想什么?”
阿离微笑道:“我刚才想,这么多的文物,都是来自于已经逝去的年代,却不知曾有过怎样的故事?倒是席慕容的一首诗,和这情景非常贴切呢。
她皱起好看的眉头,那微淡的笑意,仍有着蔓草般的清新:“巧得很,那首诗的名字,也叫做《历史博物馆》。安妮,你说,有没有人的一生,可以象是这座历史博物馆一样,藏有许多许多的故事?”
安妮困惑地笑了:“阿离,你的一些想法,真是异于常人呢。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短短一生,竟藏有那么多的故事?”
走了两步,阿离突然回过头来,向四周扫视了一眼,迷惑地问安妮:“怎么有人在唱歌,这歌声,好似熟悉。”
安妮笑她:“是平时工作太累,都有幻觉了对不对?”
她们嬉笑着走远,秋风吹过,飘落一地黄叶。
人一生的爱情,可以是一座历史博物馆么?
他透过陶像女俑的双眼,凝视着阿离的背影,在暮色长廊中渐渐远去。
她没有听错,真的有人在唱歌,却是来自那座沉默的陶俑心中的长啸、灵魂的吟唱。如果在这名为阿离的女子心中,还残存有前世的哪怕一丝记忆,也一定能够记起——这正是当初她唱给他听过的,那首陶支族流传的歌谣:“采野蔓集清露兮,抟为仙丹。沐日月聚精华兮,五精偷换。愿此生如天地兮,永未轮转;祈情思寄流光兮,长思长伴。”
“我在郊野采集蔓草啊,和着清晨的露水,想要炼就成仙的灵丹。但愿能沐浴日月的精华,抛弃这浊沉的身体,飞升成为神仙。那时我的生命,将会象天和地一样的长久,不再经历人间的轮回和变换。可是我对你的思念和情意啊,却仍将随着那长逝的岁月,永远与我相伴。”
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芳香,带着黄昏湿润的秋意,一如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初秋早晨。暮色淡薄,他的心中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知道,自己从此将再也不能与风离相见。
他环视馆内四周,看见那些他所熟悉的、写有诗句的竹简、残破而仍有绚目光彩的华锦、雕刻精美的石观音、还有鲜明生动的唐三彩……它们环绕着他、陪伴着他、安慰着他。这一座浩大的历史博物馆,仿佛才是他真正的爱人。它们,甚至比风离还要亲近,还要懂得。
那是他穿越历史而来的痕迹,它们,有形的、或是无形的、残破的或是美丽的,都忠实地刻下他和她走过的岁月,沾染了他和她所有往事的气息,铭记住他和她所有爱情经过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