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哇。”闫守利听了李金生的介绍后,也感到太巧合,太难得了。他兴奋地对李金生说:“金生,俺带你去见你叔、你娘,他们见了你后,还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两个人一起拢了拢羊群,赶着山羊向着黄龙山的“龙字区”走去。
大约走有一个多小时,两人来到了一个较大的镇子上。这个镇子,有一条四五百米长的东西街,街两旁的店铺里还亮着灯光,店里的人看到有人赶羊经过,还勾着头向外张望,熟悉的人还向闫守利打召呼。闫守利一边走一边对李金生说,这个镇叫邀仙镇,是黄龙山“龙字区”中最大的集镇。由于这里住的大多是从河南逃荒来的人,所以保持着家乡阴历“逢五”赶集的习俗。每到赶集时这里人山人海,方圆十几里地的人都到这里买东西,做生意,十分热闹。尉氏来的老乡们也都会在赶集时见上一面,相互说说话,叙叙乡情,亲热得不得了。
走到邀仙镇西头,李金生看到不远处有个尖顶的两层小楼,他知道,这就是龙字区基督教福音堂。
到了教堂门口,有一个高个子外国牧师站在那里等候,大概是羊群的“咩咩”叫声惊动了他。闫守利和李金生走到他跟前后,牧师看到李金生楞了一下,可能因为李金生面生,又穿着一身灰色学生服。闫守利赶忙上前介绍:
“彭牧师,他是从河南基督教会学校逃难来的学生,叫李金生,也是俺尉氏县人,到黄龙山寻亲来的。”
彭牧师一听,马上热情地拉着李金生的手,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对李金生说:
“李同学辛苦了,欢迎你来。我叫彭尔纳,是这里的牧师,我也是从河南来的。”
彭牧师说完,把他俩儿招呼进教堂,并让闫守利把羊群赶进后院的羊圈里。
彭牧师安排人给他们烧水做饭。饭后,彭牧师把李金生安置到教堂后院的一个屋内休息,并与李金生交谈起来。
彭牧师仔细向李金生打听了山外的情况,他尤其关心当前河南战事的进展。李金生尽其所能向他作了介绍,并向他讲了难童学校千里逃难陕西的情况。让李金生意外的是,彭尔纳牧师不仅认识吴校长,而且与美国牧师周懿德女士也十分熟悉,他们在郑州时就多有往来。
李金生还从彭牧师那里了解到,彭牧师是1938年黄河发大水时,受河南基督教会委派,从郑州来到黄龙山的。在那次大水灾中,从河南逃到黄龙山的灾民有近万人。彭牧师来到黄龙山后,专门从国际联合救济会申请了一批救济款,帮助灾民在黄龙山开荒种地,安家立业,并在当地发展教育医疗事业,改善灾民的生存环境,使河南来的灾民在这里逐渐落下了脚。彭牧师刚来时,黄龙山一带还没有基督教会组织,当地居民中也少有教民,是他把灾民们组织起来,布道传经,授教解惑,才使基督教在陇东广泛传播。现在黄龙山已经成立了“基督教友联合会”,教务工作全面展开。由于彭牧师到黄龙山来了六七年,说起这里的情况如数家珍——
黄龙山位于陕西中北部,是渭北旱塬与陕北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山川众多,沟壑纵横,主峰大岭海拔近1800多米。黄龙山虽然地处黄土高原,但水资源十分丰富,黄龙河流域达数百平方公里,土地肥沃,土壤疏松,非常适宜植物生长,山里到处长满了松柏、杨树和白桦树,森林覆率达到60%,鸟类、兽类达到100余种,草药植物达300多种,被称为陕西“叶肺”和黄河绿洲。
李金生从彭尔纳牧师的言谈中感受到,彭牧师对黄龙山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已经把自己和黄龙山融为一体。李金生看着彭牧师在想,基督教会正是因为有了一批像彭牧师这样全身心投入宗教事业的人,才使基督教成为世界上传播广泛的一个教派。在郑州教会学校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也使李金生对基督教有了较深的了解。他知道,基督教分为公教、东正教和新教三大教派,传入中国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在农村中有众多教民,农民把它称为“耶稣教”。
彭牧师和李金生一直谈到深夜才离开。他走后,李金生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久久难以入眠。
李金生曾反复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基督教为何能在中国的农村流传这么广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十分注重慈善事业,注重救助灾民。在河南的大灾之年,基督教会为难民做了很多实事,雪中送炭,让难民们感受到了温暖。乡村中的农民虽然不一定能理解基督教的教义,但从它的行动中感受到了许多真诚,感受到了它的真心帮助。连自己这个小小的难民,能够在大灾之年活下来,并系统地接受文化教育,也得益于河南基督教会创办的郑州难童职业学校。李金生从内心里对基督教会的慈善行为充满了感激之情。
第二天早饭后,李金生向彭牧师告别,感激他的热情款待。彭牧师对他说,如果在黄龙山遇到什么困难,一定到福音堂来找他,并嘱咐李金生,回学校时千万到教会来一趟,他要给吴校长和周牧师捎一些东西。李金生在彭尔纳牧师的招手相送中,和闫守利踏上了归家的最后一段路程。
李金生从闫守利的介绍中得知,他的父母家人现居住在黄龙山龙字区西边的高泉村附近,离邀仙镇不到20公里。在那里,有一座东西走向的黄土塬梁,灾民们在塬梁南边挖了不少窑洞,尉氏逃荒来的很多乡亲都住在那里。
李金生一路上心情舒畅,轻松愉悦。时值秋末,黄龙山正是秋高气爽、果实累累的季节,李金生在山路上看到,四周景色怡人,风清香飘,苹果、核桃挂满枝头,各种鸟儿鸣翠飞翔,让他有一种身居世外桃园的美好感觉。自从河南逃难到陕西,李金生已走了三秦大地的很多地方。他看到,在陕北高原的高塬大坡上,山顶多是裸露的黄土,颇显贫瘠荒凉。而在陇东的黄龙山,他没想到竟有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森林王国,有这样一个土沃水丰的花果山区。李金生站在黄龙山的高梁上极目远眺,顿觉视野开阔,气势磅礴,一道道山川大卯,一片片丛林绿树,一条条婉延河流,使黄龙山的秀美雄壮让人更感觉妙不可言。李金生触景生情,心怀激荡,他不禁高声朗诵起著名的唐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
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金生,你都诗兴大发了,到底是个文化人哪。”闫守利拍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
“哈哈,这一首诗可不是我作的,它是一首唐诗,作者也是咱河南人,你知道它是谁吗?”李金生心中高兴,和念书不多的闫守利逗起乐来。
闫守利挠了挠头,有些嗔怪地对李金生说: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俺一个种地把式,咋会知道这些?”
“是杜甫啊,唐朝诗人李白和杜甫你总该知道吧?杜甫细论起来是巩县瑶湾村人,算是咱河南正宗的老乡啊。”李金生笑着告诉闫守利。
看到眼前无比秀丽的山川美景,李金生想到就要和朝思暮想的家人团聚了,心里十分激动。他不由得拉起闫守利的手,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向龙字区最西边的高泉村走去。
他们一连翻过了两座黄土山梁,一直走到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塬坡背面。李金生远远看到,在这个山坳里,顺坡修建了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整齐窑洞,形成一个比较大的村庄,座北朝南,依山傍水,有一二百户人家,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闫守利告诉他,这儿就是高泉村。
两人走进村子后,爬上一个大坡,来到了一块背靠山坡的平地上,平地北面有五六孔窑洞,窑洞前栽了一些枝叶繁茂的杨柳树,一条小溪从窑洞前绕过。到了这排窑洞前,闫守利对李金生指了指左边的那孔窑洞,对他说,这就是他的家。李金生二话没说,跑上前就要敲门,谁知还没敲门,门就自己打开了——一个手端簸萁的中年妇女从里面走了出来。李金生看到后眼睛一热,是母亲李徐氏!他一下楞在那里,眼泪刷刷直往下流。
李徐氏猛一抬头,看到门外站了两个人,一时有些疑惑。当她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李金生时,手中的簸萁“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金生,我的儿呵——”她喊叫着扑向李金生。
“娘,俺回来了。”李金生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与母亲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父亲李恒德听到屋面的动静,也从窑洞里跑了出来。当他看到来人真的是儿子李金生后,也立即上前和他娘俩儿紧抱在一起。
在远离家乡的黄龙山深处,在灾荒连年、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一家人突然团聚,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弥足珍贵,多么的让他们激动万分啊!
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如说什么才好。李恒德回过神来,立刻拉着李金生的手,和闫守利一起进到窑洞里,坐到了自家的炕头上。李徐氏端出红彤彤的大枣,黄澄澄的苹果和颗粒饱满的花生,热情地摆到闫守利和李金生面前,并一再向闫守利表示感谢。闫守利看到李金生一家人团聚后的激动情景,也深受感染,深为李金生一家的团圆感到高兴。在李金生家吃了晌午饭后,闫守利在饭饱微醉的惬意中,哼着豫剧,一步三摇晃地踏上了归程。
送走闫守利后,李金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回家来怎么一直没有见到最小的妹妹玉兰啊。刚进屋时,他曾问过父母小妹在哪里,当时他们两人说,玉兰到别人家去玩未归。但是现在已过了吃饭时间,小妹总不能连吃饭也不回来呀?李金生再一次追问小妹的下落时,父母面面相觑,脸上顿时流下了泪水。他们红着眼睛告诉金生,小妹妹玉兰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来,父亲带一家人逃荒到了黄龙山以后,本来在高泉村生活得很好。他们开挖窑洞,拓荒种地,引水植树,饲养家禽,把家安了下来,也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小妹玉兰对这里的生活适应得很快,整天蹦蹦跳跳,四处玩耍。小玉兰非常懂事,非常勤快,从不吵闹惹事,从不给家里添麻烦。农忙的时候,她整天随着父母在田里干活儿,跑前跑后;在家也常帮母亲打水做饭,忙里忙外,自己还饲养了两只白绒绒的小山羊,每天精心照料。
没有想到,去年夏天黄龙山流行起了“回归热”病,小妹玉兰不幸被感染,躺在床上一病不起。由于村里没有懂医的人,父母只好把她送到邀月镇诊所救治。当时龙字区内得了“回归热”的病人很多,镇中的两个乡村医生经验不足,也没有足够的药品,一时面对众多病人束手无策。小玉兰后来发起了高烧,全身上下烧得像火炭一样烫手,手脚软得像面条一样无力,一天到晚昏迷不醒。最后她病入膏肓,镇里的乡医无力回天。在小玉兰弥留之际,一天晚上忽然回光返照,清醒了过来。她当时躺在床上,看着围在身边的亲人,眼睛似乎在到处寻找着什么。
父母问她在找什么,小妹十分吃力地说:“我想哥哥!”
父母听后不知如何回答她,眼泪直往下流。
小玉兰看着父母,知道根本无法与哥哥见面,就流着眼泪说:
“爹娘,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不开咱们家。我好想念金生哥哥,好想再让哥哥抱一抱我,亲一亲我,我真想等哥哥回来再走,要给他看看我养的两个小山羊,要他亲口尝一尝山羊奶,那可是我一手养大的呵!”
父母听后,紧紧地抱着她,心如刀绞。最后小玉兰躺在亲人的怀抱中,慢慢地闭上了她那双晶莹可爱的大眼睛,病死在了远离家乡的黄龙山,病死在了荒塬僻野的窑洞里……
李金生泪如雨下。他双腿蹲在地上,用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他真的好后悔啊!自己是一个五尺男儿,在心爱的小妹病危弥留之际,却远离了她,没能尽哥哥的一点力量帮助她,挽救她,使这个对自己最亲密、最依赖的小妹,在对生的极度渴求与期盼中凄惨地死去,他真的枉为哥哥,枉为五尺男儿,愧对人生,愧对苍天,愧对让他无限怜爱的小妹玉兰!
李金生拉着父母的手,跌跌撞撞地来到埋葬在高泉村后坡上的小妹玉兰坟前,趴在坟头上撕心裂肺的痛哭,一直到哭干了眼泪,晕到在小妹坟头边。李金生当时下定决心,此生一定要学医,要当一名医生,当一名良医,要为穷人服务,为贫苦的农民服务,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拚尽全力战胜人世间病魔,让九泉之下的小妹得到慰藉,弥补他当哥哥今生的巨大憾疚……
李金生回到自家窑洞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高泉村里的尉氏乡亲们听说李金生回来了,都到他家里来看望,窑洞内聚集了很多人。老邻居张守仁带着儿子大贵来了,表哥李玉生的父母来了,村里卖豆腐的江二楞来了,江顺堂哥一家来了,张江村的乡里乡亲们全都来了。在李金生家的坑头前,大伙儿围成一团,聚在一起,窑洞内散发着浓郁的乡情、亲情和温情,烘暖了每一个人的心。
大家谈论着大灾难中各家死里逃生的情况,追忆着这些年各自不平凡的遭遇经历。张大贵真是命大,当年他被晁十一众匪打中了臂膀落入水中以后,靠着娴熟的水性,凫水逃生。后来他又跑到国民党部队当了兵,东奔西走,四处打仗,直到去年才逃回黄龙山与家人团聚。大贵听了李金生的情况后,对他说:
“金生,世道这么乱,咱们干脆还是一起去当兵吧,俺已经和江二楞商量好了,去延安投奔八路军,就在咱黄龙山北边,那可是真正的抗日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咱河南南乐县的郭宝珊也在那里,也是从黄龙山投奔去的,听说现在都当上了八路军的团长,咱们到他手下当兵,准没错儿。”
在一边的江二楞也兴奋地点点头,并以期待的眼光看着李金生。
李金生知道,现在张江村除了在第一战区当兵的赵国保以外,村子里当过兵的就只他和张大贵两个人了,张大贵是想动员他和江二楞一起投奔八路军。
李金生说:“大贵哥,俺刚回家,身上的病还未好利索,等一等咱们再商量中不中?”
张守仁使劲儿拍了一下儿子张大贵的肩膀:
“你胡说什么,金生好不容易才回来和父母团圆,你们现在哪儿也不能去。”
张大贵摸着自己的头憨憨地笑了笑:“嘿嘿,那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乡亲们看到这种情景都笑了起来。大伙儿在李金生家的窑洞里一直谈到半夜,直到鸡叫了三遍,才各自离开。
夜深了,李金生家的窑洞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借着家里昏暗的油灯,李金生从怀中掏出在火车上拣到的6枚银元,交给了父母,并说了拾到银元的经过。父亲李恒德颤悠悠地用双手接过银元,眼睛不由得又潮湿起来:
“珍贵的银元哪,你要是能早一点到来,小妹玉兰的性命可就保住了!”
全家人又一次被悲伤笼罩,母亲李徐氏掩脸哽咽。二妹小仙扑进母亲怀中抽泣不已。
停了好一会儿,李恒德才用手捧着银元对李金生说:
“黄龙山虽好,但终究不是咱扎根的地方,等回到尉氏老家以后,这些银元就在张江村重建家园的时候来用吧。”
李徐氏抬起泪脸,看着丈夫和儿子点了点头,并对两个人说:
“等咱们回河南老家时,一定要把小妹玉兰一起带回家乡去。”
“对,咱们一定要把她带回去,今生今世咱全家人要永远在一起!”李金生大声地对父母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