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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夜色渐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里,陈天彪感到从未有过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经在抖了,紧跟着心也抖起来。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严实点。

来医院看他的张素云默无声息地灌好热水袋,轻轻塞进被窝。他感激地瞥她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过他的帮助,多少人从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可现在,他们在哪里?那些让他心动的微笑,那些总也听不完的奉承,不请自来的关心,都到哪去了?

这世道,真的就这样冷硬如铁?

连日来,陈天彪都在想一些问题。他自信是个正直的人,没伤过谁,没害过谁,更没盘剥过谁。他辛辛苦苦,废寝忘食,没命地愁,没命地干,为了谁?可上面为啥要对他这样,停他的职,收他的权,现在又要将他赶出河化。

陈天彪已从几个渠道听到,最近市里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扫地出门了。尽管尚不能明确,接替他担任河化董事长的究竟是李木楠还是林子强,他自己,却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现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场,痛痛快快醉一场。

“你去帮我买瓶酒来。”他突然说。

张素云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猛就厉起来。

“董事长……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个身子赌气呀。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点委屈,你还受不了?”

张素云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陈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话想对陈天彪说,此时此景,所有的语言又那么苍白无力。她尊重这个男人,理解这个男人,更是深深感激这个男人。但是,她说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开导他呢,这一刻,张素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没用。

不多时,病房门“嘭”地开了,招弟一脸风尘横在门口。

张素云知道自己该走了,将医生叮嘱的话跟招弟重复一遍,黯然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陈天彪坚决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陈天彪这次没听招弟的,一瘸一拐办了出院手续,打车回到了家。

屋里灰扑扑的,尘土落了一屋子,沙发上,茶几上,就连地板都是厚厚一层土。陈天彪这才想起,苏小玉走了。她走时去过医院,将离婚协议放他面前,说:“我走了,你自个保重吧。”她的声音很平静,面部表情更是平静得可怕。陈天彪跟她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沉着,这么冷静。那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离过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对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场婚姻一旦要散,说什么也是闲的。本来还想问问,她要去哪,带了多少钱?又一想,这话可能引起她误会,索性什么也没问,掉转头闭上眼,直等她消失。

现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没了,又一次没了。一股子难过的情绪涌出来,陈天彪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败。

招弟进屋后,扫了一眼,没说啥。苏小玉离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会甩脸子给苏小玉的,骂出难听的话也有可能。等她从乡里赶来,苏小玉已经走了。陈天彪躺在床上,手里捧着离婚协议,痴痴的样子令人难受。招弟问了几遍,发生什么事了,陈天彪才说,苏小玉走了,啥也没带,啥也没要,就那么走了。

“本来就不是她的,她拿什么,有脸没?”招弟抢白道。陈天彪苦笑一声,人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之后,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何况陈天彪这次失去的是人,一个陪伴他过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苏小玉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二房,陈天彪感慨万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离婚,他似乎没这么难受,痛苦尽管也有,但毕竟这边有如花似玉的苏小玉等着,那份难受是能化解的。可这次,他化解不开。

招弟那天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陈天彪后来不满了,斥道:“少说两句行不,人都走了,你还不放过她!”招弟马上掉过脸,恨道:“是我不放过她啊,她抢了我还是夺了我?她死她活关我屁事!”骂完,收拾东西要走人。陈天彪也不阻拦。他的心已乱,以前是恨不得苏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内心又生出强烈的负罪感。招弟没走,她也只是说说气话。她是恨苏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恨。苏小玉真的离开陈天彪,心里却又替她担心起来。“说了没,往哪去。那人是个烈性子,万一闹出啥人命来,苏万财两口子能放过你?”陈天彪无言以对。

这阵,同样的感受袭击着招弟。望着冷清至极的家,满屋子的灰尘,招弟的心猛疼了几下。身为女人,对家的温馨、家的整洁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与爱护,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招弟心叹,原来没有女人的家是这个样子的。苏小玉在时,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家。陈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里,有人捧给他热茶,端给他热饭。可现在……

招弟的眼泪不由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她怕陈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泪,拿起抹布,紧着清理起来。那些灰尘随着她的手,慢慢离去。屋子一步步地,往干净里去。炉子上的开水,也冒起了热气,家的感觉在她手上,慢慢升腾起来。眼看就要整理干净了,外面响起敲门声。“谁呀?”招弟问了一声,走过去开门。门刚打开,就把她骇住了。

苏万财领着四五个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门外。

“你们……”招弟怯怯地问。

“走开,你个骚货,怪不得我女儿过不下去,原来是你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过来,一把撕住招弟的领子,不容分说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过这辱,挨两巴掌后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还击过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点让招弟打断。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个老不要脸的,抢我女儿被窝不说,敢对我老婆下狠手。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苏万财自己没动手,指使带来的人对招弟动粗。就在这当儿,楼梯口响出一声:“哪个敢?”原来是墩子。他去医院看陈天彪,护士告诉他病人强行出了院,才匆匆赶来。见着这阵势,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苏万财,真有种啊,带人打上门了。”

苏万财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务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务事?”

怕是没人会相信,苏万财谁都不怕,独独怕一条胳膊的墩子。年轻时候,两人就为琐事争吵过。有次苏万财动手,结果让墩子拿铁锨一顿乱砍,差点将一只耳朵砍下来。打那以后,苏万财见了墩子,远远就避开。

“谁打你老婆了,你看见了?”

墩子没理苏万财,几步跨过去,横在姚桂英面前:“你刚才骂什么,再骂一遍让我听?”

“我……我……”姚桂英吓得往后缩。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话说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坝村还没几个人敢跟墩子较劲,甭看他只有一条胳膊。

“我骂欺负我女儿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你女儿的事找你女儿去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墩子说着要进门,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丢啥人了,我是偷人了还是抢人了,今天要不说清楚,谁也没完。”

苏万财也接话道:“我女儿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烂儿要是交不出人来,没完!”

话刚落地,门口闪出陈天彪的身影。

“让开,让他们进来!”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里地看了陈天彪半天,见陈天彪跟平时不大像,身子一闪,让苏万财一伙进去了。

“说吧,跑我家来,想做什么?”陈天彪显得很镇定,一点不因苏小玉娘家人找上门发慌。

“姓陈的,我女儿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说清楚,活得给我人,死得给我尸。”姚桂英又耍起了泼。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陈天彪说。

“你说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有脸说。我的可怜的女儿呀,小玉啊,妈对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着嗓子哭起来。

“今天见不着我女儿,我们不走!”苏万财一屁股落在陈天彪沙发上,气势汹汹说。

双方争吵半天,陈天彪不争了,说:“我知道你们为啥而来,这家里的东西,是我的,也曾经是你们女儿的,你们看上啥,只管拿,能把这楼拆走,也拆吧。”说完,拐着一条腿进了卧室。

“真的?”苏万财和姚桂英齐齐问了一句,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给我搬走!”苏万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手一挥,指挥着同来的几个男人,往外搬东西了。他边搬边说:“这家,怎么着也有我女儿一半呢。不,一大半,还有我女儿的青春损失费,也得赔。”

刚刚整理干净的家,瞬间又乱得挪不过脚,招弟凄怨地看一眼墩子,没说啥,到卧室照顾陈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门神,守在门口,但也阻拦不住苏万财他们往外抬东西。

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苏万财两口子才算满意。一个丰实的家被折腾空了,家里只要能搬的,苏万财一件没给陈天彪留下。电视、冰箱、沙发、桌椅、餐具,包括墙上一幅字画,也让手下拿了下来,还说是文老先生的画,好值钱呢。把家搬空还不算,临走,苏万财又狮子大开口,跟陈天彪要了五十万。说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他糟蹋成这样,这点钱还不解恨。

等苏万财他们走后,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墩子点了烟,一根接一根抽。陈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闷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天彪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坐坐。”

两人谁也没说不走,换平时,他们是走不开的,但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开了。两人刚出了门,陈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苏小玉的出走给了陈天彪致命一击,他再也没心情去市政府了,更没心情为河化着想。仿佛曾经打拼的一切,都离他远去,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里。他像一棵老树,在秋风里枯萎、凋谢,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来看他,以前两人有说有笑,啥都喧。可现在,陈天彪没了话,墩子也没了话,两人都变成了哑巴。这样持续一段日子,墩子怕了,这天他终于说:“要不给望成打个电话,让他妈回来吧。”

春节说到就到。

跟往年一样,每逢春节,下级单位都要给上级单位或主管部门送年货。这事丝毫马虎不得,更小气不得,谁要是把这事办砸,谁的日子就不好过。有人说,送年货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大戏。谁都想在这场较量中脱颖而出。

河化是大企业,办年货自然就得大气派。年前一个月,李木楠便将此项工作布置下去。按常规,先由各部门将业务单位报到办公室,统一汇总后,报总经理办公会研究。今年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业务单位比往年猛增许多,除工商、税务、银行几个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门增了不少。如体改委、再就业办、招商局、信访局等,还有一大块就是新闻媒体。

总经理办公会研究时,领导们又提出一些不得不办的单位。全部汇总出来,李木楠吓了一跳。今年年货的负担真是不小,精打细算,还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万。

钱从哪来?往年这时候,河化的财务状况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货款回笼,银行方面也支持得不错。可今年,财务出奇的吃紧。货款回收遭遇历年最差水平,银行这边又是只打雷不下雨。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李木楠算是体味到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开始跑银行。可银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话很好,态度也很热情,但就一点,别提贷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给面子,银行也有银行的难处,那些难处说出来,比李木楠遭遇的还多。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这天他把财务部朱部长叫来,问:“离开银行,还能从哪儿弄来钱?”朱部长也让款逼急了,每天办公室都围满了人,都是催要货款的。李木楠连问几遍,朱部长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横,道:“办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啥办法,说。”

“借,跟销售商借。”

李木楠心头一悦。

河化老厂的产品市场销售还算不错,跟销售商借钱倒也不难,以前资金紧张时,也用过此法,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过供货时价格必然有优惠,销售商图的也是这个。但这事弄不好,也会出问题,比如会不会寅吃卯粮,再者给生产这一块造成太大压力。如果危及到生产,责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来分管生产的副总,反复斟酌半天,确信一季度生产没问题时,才让财务部长去借钱。

朱部长不负厚望,几天工夫,借来三百万。

资金解决了,礼品又成难题。一到节前,联系礼品业务的单位和个人络绎不绝,谁都抢先盯着河化这块肥肉,找上门的都有来头,哪个也不能得罪,市上几个领导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缠住他不放。迫于无奈,李木楠关掉手机,又躲进二层小楼,将事儿推给了办公室张主任。

张主任这方面极有经验,替陈天彪管了这么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来。他按领导职务高低将公子们排了个队,按次序谈。多的搞个四五十万,少的意思一下,竟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李木楠感触很深地跟张主任说:“看来管理企业是一门大学问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简单。”张主任谦虚地说:“这都是跟董事长学的。”一提陈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看望陈天彪了,每每要去时,心里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后,步子只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离陈天彪越来越远了。社会上已经有不少人骂他,忘恩负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面对非议,他很痛苦,想解释,但又不知从哪里解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企业正常运转。

礼必须要送,但范围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该节省的,一定要节省。李木楠重新修订了范围,并果断将离退休老干部这一块砍掉,让他们委屈一下吧,等以后企业效益好转,再给他们补上。同时,他把自己的关系户也悉数砍掉了,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班子成员说出闲话。

范围确定后,就抓紧行动。送礼分了四个小组,由四位厂领导带队,兵分四路,昼伏夜行。李木楠带着出纳白琳,办公室两位秘书,跑的是市委几幢家属楼。跑楼是很能考验意志力的,感觉跟做贼没啥两样。你得先记熟要去的人家住几楼,左手还是右手。上楼怕碰上熟人,楼道里不能说话,脚步不能太紧。这些日子,领导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谁会等在家里收礼?家里只有夫人或孩子,透过猫眼望半天,确信不是坏人,才将门打开个缝,问找谁?眼睛却盯着你怀里的东西。如果是目标大而又根本不值钱的东西,门“啪”地就锁了。李木楠就在门洞口碰到两位扛着大纸箱的送礼者,气喘吁吁扛上去,让人家给退了下来。那个辛苦劲,真感人。他们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见李木楠他们抱着“波宝”,感慨地说:“瞧人家,箱子又小,东西又实惠,哪像我们,傻啊。”

谁也没想到,今年“波宝酒”大受欢迎,几乎每个家属见了都乐呵呵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张主任,管家毕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发现有点不对头,大凡停在楼下的车,车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这可是个大疏忽。第二天夜里,车牌便牢牢地遮盖起来,李木楠心里这才踏实。

整整一个礼拜,大口的年货才算送完,剩下个别,就由领导们单独送了。这天夜里,李木楠送完年货已近十二点,回到厂里,感觉浑身散了架。厂领导们通报完情况相继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点都不想动。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凑合了一夜。

这晚,李木楠居然梦见了苏小玉。苏小玉自杀了!噩梦中惊醒,全身冒汗,赶紧着就给苏小玉拨电话。手机被告知是空号,连着拨几遍,都是同样的声音。不会的,她绝不会自杀!李木楠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乱翻电话簿,遗憾的是,手机里没有苏小玉的新号。

她到底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小玉……他像是灵魂出了窍一样,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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