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逸走到屋外,只见四处都是尸体,血迹遍布,韩、欧两家人似已死得绝了。不敢多呆,忙往村外而去,见路上也有尸体,血染尘泥。正嗟叹间,忽耳闻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心中诧异,不敢立于当道,急伏于路旁草莽之中,作死尸状。不多时,两匹骏马已驰到,听见勒住马缰的嘶吼之声。一人下马来,说道:‘死了好多人!’罗逸微睁一目,见两人身穿灰布劲装,荷弓携刃。那下马之人检视数人,对同伴摇了摇头,又上马去,两人一齐驰入村中。
罗逸见他们去得远了才起身来,沿路往阴阳山而去。一路想道:这天柱地狭,怎会有马匹,那两骑士却不知是什么人?
天色阴郁,到合欢村时已是暮霭沉沉。罗逸径直去那老翁婆家中,却见翁婆不在,屋中只一中年汉子。
那汉子打量罗逸,说道:‘足下可是罗逸?’
罗逸拱手道:‘正是,不知阁下是谁人?’
汉子道:‘某是此间翁婆的儿郎,早知公子要来,便在此等待。这就请到里边坐了,喝盏茶再言语。’说罢叙座看茶。
罗逸口中本就干渴,一口饮尽茶水,说道:‘原来是贺大哥,却不知令尊、令堂何在?’
汉子一面添茶,一面道:‘那常福说是随人去山中捉妖怪,却数天未回,家父母便去山南打听去了。’
罗逸疑惑道:‘去山南打听?’
汉子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山南有个傲来国镇守此地的城池,号为金乌城。阴阳山若有个风吹草动自然逃不过此城的耳目,家父母又那郡守与有旧,所以特去拜会,以便询问常福的行踪。’
罗逸皱眉道:‘常福曾说那山南不常有人去,难道这金乌城有什么蹊跷?’
汉子摸摸下巴上的短须道:‘那城池自有规矩,外人不得近前。郎君且在此安心等待,家父母两、三日便回。’
罗逸满腹疑窦,与其坐等二位老人回来,不如亲自去那城中看看,若不得常福消息,就去阴阳山上寻他,也好早日回归大陆。于是告辞汉子道:‘多谢贺大哥了,罗某到此不过是一个路人,却得贵家人照拂,感激不尽!我这便去山南寻令翁婆,有缘再见。’说罢拜别。
汉子只略一拱手道:‘公子不必多礼。只是有言:那城南戒备森严,切不可与人起冲突,好自珍重!’
罗逸答是,再一拜,即转身离去。
山南是一片阴暗的森林,巨树参天蔽日,偶尔有光芒偷偷照进来,却如纤纤一线。罗逸于黑暗中行走,只感觉幽旷噬人。不久,听见一阵悠悠的箫声从前边传来,在林中回响,吹到哀怨处,尽显凄厉,不禁使人脊背生寒。
行到尽头,箫声近了,眼见森林外边一片明朗。罗逸走出林中,抬头看来,只觉光芒有些刺眼。定睛再看,只见不远处一树樱花灿烂,红艳如血。一个男子倚在树下白石旁,颜面清秀,大袖翩然,发髻上系着博带,随风而起。两手正执长箫,抵嘴而吹,甚是用情。
罗逸听箫声哀婉,一时踌躇不前。忽见两个华衣男子从林中蹿出,转瞬即到樱花树前。一人指着吹箫男子道:‘你可是金乌城中人?可带我等进城。’吹箫人不答,只睥睨来人。两男子却不好相与,一人已欺身而上。
罗逸心惊,此地似乎全无安定,远没初来时的惬意。他真元难复,看不大清他们的身法。只见吹箫人如朝雾般徐徐而退,来人的招数便落了空,而他却依旧吹箫不断,衣衫在起舞间极尽风流。
来人怒气更盛,招数愈加凌厉。一人已口吐火法,另一人鼓嘴吹出劲风。火借风势大张其形,有吞人之貌。眼见吹箫人连同那樱花树即将被火所噬,却又见一堵泥墙陡起,遮蔽火焰,跟着地面软糯,化作沼泽。两华衣男子立时身陷泥中,不住惊呼,口中叫骂声声。努力要拔出身来,却似脚上有千钧之重。绝望之间又使出火法,不想污泥盖顶,吞没得连气泡都不剩了。地面又变得坚实,而那两人已葬身花树之下。
罗逸心中不忿,暗道:这两人固然无理,合该被教训,但就此杀了,未免残忍,此吹箫人行事怎地与魔道无异?
吹箫人见罗逸尚站在林边,背上背着布包,似有兵刃,一脸坚毅。也不理会,只一手执箫,另一手摩挲那樱花树干,口中喃喃自语,满是怜爱。
罗逸只作不见,绕开那花树,往金乌城方向而去。行不了多时,忽听身后有人言道:‘阁下是何人?’
罗逸听了立身不住,一面转身,一面抬手来防。眼见来人正是吹箫男子,在一丈开外站定,垂着双手,盯着自己。罗逸定了定神,抬着双手道:‘你跟着我作甚?我可不曾招惹你。’
男子看着罗逸的样子笑道:‘看你法力不浅,倒别忙和我过招,你若是要去金乌城,还是止步吧。’
罗逸见他笑得不善,怕他轻视,便放下手道:‘我去金乌城自有要事,可不是闲着来的。你是何人,却要管我?’
男子不悦道:‘来者都说有要事,你当我好骗的吗?我乃金乌城守卒汤成,就管你这没来由的闲人!’
罗逸见他疾言厉色,不敢恼他,忙道:‘原来是阿汤哥,我来寻合欢村中的贺家翁婆,不知他们可从城中出来?’一面拱手,心想:连个守卒都这般厉害,能使得柔土之术,金乌城太也了得。罗逸从禹梅卿所学为刚土之术,用以克水,那柔土倒与水相生。
汤成面色转和道:‘便是寻人,此地也不得擅闯。你且随我来吧。’似乎认得那两位老人。说罢,反走到罗逸前头带路。
罗逸随他而行,见其气宇不凡,并不像一城守卒模样。想到前面所见之事,便道:‘你与那树花似乎有不解之缘。那花也开得蹊跷,临冬了,竟也怒放。’
汤成依旧前行,也不回头,只道:‘那花是我娘子。’
罗逸一惊,心道:原来如此,那花也是妖怪。那两华衣男子怕是伤到了花,才引得汤成使了杀招。
罗逸又不解道:‘怎地你家娘子只做树的样子?’
汤成不答话,只默默前行。罗逸瞧不见他颜色,不敢多言。如此行了两里地,地势高处,一座方城赫然在目。那巍峨阴阳山就在城后,青墨一片。城外只有戈壁、荒草,视野开阔,端的是易守难攻。城上插着红旗,旗上绣有三足金乌,随风舞动,女墙之后则有守卒执戟而立。
不等两人到城下,早有一骑快马从城门奔出,到两人跟前立定。一声马嘶,骑士对汤成道:‘你怎地才回,郡守正找你。’又看着罗逸道:‘这人是谁?’殊不客气。
罗逸看此人精干,马也神俊,不由想到在欧家村外遇见的骑士。心中正暗自嘀咕,又听汤成道:‘对付了些许犯境之人,因此迟了。’手指罗逸道:‘此人来寻贺家二老的,我便带他回来。’
骑士上下打量罗逸一番,兜转马头道:‘进城吧,驾!’骑马先行。
进到城里,即有武士引他二人前行,往前即是一片褐色石板铺就的广场,中间有一石质敌楼,布满箭孔,俯视四周。罗逸诧异道:‘城内修敌楼,倒也少见。’
汤成在一旁道:‘少说话。’字虽不多,却让罗逸倍感森严。
罗逸见广场上有不少铜柱,铸着蚯蚓文字,辨认不得,又有流星、太阳纹。铜柱皆尽被铁链拉住,锁在地上,有的是两根,有的三根,不知作何用处。绕过敌楼便是前殿,拾阶而上,不久即到殿中。却不见殿中有摆设,往来都是武士,又有如汤成一样的异士。往殿后走,高处又是一个广场,倒不如前者大,其中也有几根铜柱,却粗大得多了,不用铁链锁着,只符文更多,更有佛家真言。罗逸心中一颤,惊道:这些铜柱原来全是封印。
不敢多看,随武士往前走,见广场尽头,沿山势而上有不少房屋和宫殿。拾阶上山,来到一处宫殿前,见梁柱上饰着日月星辰和三足金乌。武士留两人在殿外等候,自己进去通报。罗逸只是来寻人,可不想进殿,不过见过那些铜柱,又见殿中庄严,倒想看看郡守是何等人物。
武士出来,果然没让罗逸进去,只说贺家二老尚留在殿中与郡守叙话,只得在殿外等待,而汤成则随武士进去。
罗逸见他们已经进殿,回头来看阶下,风景倒也苍茫。平阔的地面上,远山、森林,高处是天,好似穹庐,挂着云彩。一时又风云变幻,天边处黑云重重,慢慢向阴阳山移来。
罗逸待得无聊,一阵风吹过,不禁打了个哆嗦。又信步往阶下走去,来到高处广场中,看那些铜柱子,忍不住凑得近了。看面前的这根柱子,似有一人粗大,高不过八尺,柱面突出许多阳纹,虽能辨别,却也粗糙。触手摸来,并不冰凉,反觉得热和,倒让人奇怪。
罗逸看那佛家真言,写的是: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心生感慨,不禁吟诵起《药师经》来。正诵读间,忽听脚步声起,一个声音喝道:‘兀那小子,做什么?快离开!’
罗逸转头看,只见前殿中奔出数名武士,正执剑戟朝他奔来。心中一慌,手指被铜柱上的毛刺划破。指尖一痛,已染血在那真言上。
罗逸不及查看,一杆长戟已刺来,他刚低过头避开,已被一脚踹倒。武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罗逸,倒不敢相信:此人真元充沛,却如此不堪一击?见罗逸要撑着爬起来,忙用脚踏住他胸膛,长戟的锋刃指着他的咽喉。此时,山上殿中也跑来一人,一面下山,一面喊道:‘不要放那人!’惹得下面的武士抬头直望。
罗逸被踏住胸膛,起身不得,虽不知就理,却也难免恼怒,看着锋刃只瞪眼。忽听得旁边的铜柱‘咔喇’一声响,地面也跟着抖动起来。武士们慌忙将罗逸提起,押到一边,依旧剑戟加颈。声音更响,‘咔喇喇!’铜柱竟尔碎裂,‘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一团白影带着微光从爆裂的柱子处显露出来,须臾间化作人行,却是一白衣黑须男子。
罗逸惊得目瞪口呆,又见数十人已奔到广场,将那白衣人团团围住。天似乎也暗了,抬头来看,已乌云压城。
白衣人面容呆滞,眼睛四下里一望,见许多人围将过来,似乎要对他不利。又看了看地上的铜柱碎片,忽的盯住罗逸,若有所思。
众人哪容他发傻,五行法术使将出来,烈焰、木刺、落石往他身上招呼。忽然一道闪电亮起,罗逸眼睛一滞,已寻不见那白衣人。
忽有人叫道:‘在上面!’罗逸抬头来看,一时狂风大作,夹着雨水拍在脸上。白衣人从天而降,张开双臂如同大鸟,身上发出闪电,犹如鞭子,击在地上便是一道深痕。
底下有人狂叫:‘魔头作反了!’一面朝白衣人射箭。谁知一道闪电打过,那人便化为乌有。众人惊了,有会火法者朝其喷火,有会木法的使用藤蔓缠索,土法不堪使用,更无一人使金法的,众人在白衣人脚下直如蝼蚁。
罗逸被风迷着眼,忽觉身体一轻,再睁开眼时已到一处山林中。再不见那些武士,只有白衣人一个站在身前。他不禁后退几步,紧张的看着那人。不想那人却和颜悦色的道:‘是你放我出来的?’
罗逸听人说他是‘魔头’,正后悔摸那铜柱,怎的就将他放了出来。这时看这‘魔头’,似也有些年纪,面色苍白,额有皱纹,只那山羊胡须乌黑油亮,也不知他修炼了多少年月。此时听他问起,抵赖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魔头却很高兴,一边靠近,一边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啰?’
罗逸愕然,心道:你不就是个魔头,怎知你是谁?反问道:‘你是谁?’
那魔头瞧了,搔头道:‘我是说我的名字。’
罗逸更不知道,只瞪愣个眼睛摇头。魔头急了,抢上来揪住罗逸的衣襟吼道:‘你怎会不知,你怎会不知?快说出来!’
罗逸赶忙抓住他的手臂,哪掰得开?正没奈何,却见山林里地面上钻出半个身子出来,三头六臂,正是阿修罗。那恶神头顶三眼,目眦欲裂,青面獠牙,血口大张。鼻孔中喷着黑烟,手持日月刀,当头朝魔头砍去。那魔头忙扔却罗逸,一阵风刮起,便消失不见。罗逸摔在地上,哼哼唧唧爬起来,见阿修罗正缓缓没入泥土中,鼻子里兀自冒着烟,用那牛铃大眼瞪他。
罗逸一动不敢动,直待阿修罗去了,才四处打量,只见大树半天,也不知身在何处。沿山而下,途中听得泉水作响,觅音而去是一个断崖。崖不甚高,崖下有一潭清水,泉水便从崖顶跌落,坠入潭中。
罗逸一边用手舀泉水解渴,一边探身往崖下看,见水潭边上出现三个人。其中一人很是眼熟,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在莫邪山遇见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