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童别了三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丝帕垫着盘底,径到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等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野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三尺道:野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野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个儿不妨。”三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来,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道:野实是树上结的。”长老道:野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冶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拿转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又放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个随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野怎得一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勾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伸头罙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野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于厨房门首,道:野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勾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野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行者道:野甚么宝贝?”八戒笑道:野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行者道:野这呆子笑职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家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阿,人参果你曾见么?”行者原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会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野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童,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噑啯噑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行者道:野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野哥呵,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道:野我晓得,我晓得。”
那大圣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厅,看有甚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棂上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狮儿。他道:野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径人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蔟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栏。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裳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布种四时蔬菜,菠芹宭荙姜苔。笋瓜瓠荚白,葱蒜芫荽韭薤。窝蕖童蒿苦,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葡芋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野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像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扦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储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野好东西哑,果然罕见!果然罕见!冶他倚着树,“搜”的一声,撺将上去。
3猴子原来第一会爬对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迹。行者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决,念一口“晻”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申有何分付?”行者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郝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只是闻也无福闻闻。”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行者道:“有甚出处?”土地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畏。”行者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大圣却有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绵布直裰的襟儿止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招手叫道:“悟净,你来。”那沙僧撇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呵,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夕卜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他三人将三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吞口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甚么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盼忙了些,不像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阿,为人为行;你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来,老猪细细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像这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勾了!”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去时,只听得八戒还嚷甚么“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心疑道:“明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咛,教防他手下人啰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么?”明月回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见花园开了。清风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了?”又急转过花园,只见菜园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道:“你可会算帐?”清风道:“我会,你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消讲,不消讲,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秃僧去来!”
两个出了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曰贼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道:“仙童阿,你闹的是甚么?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清风说:“你的耳聋?我是蛮话,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么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么模样?”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不要错怪了人。”清风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这等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陪你。”明月道:野陪哑!就有钱,那里去买?”三藏道:野纵有钱没处买,常言道:仁义值千金。教他陪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三藏叫声:野徒弟,且都来。”沙僧听见道:野不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厮骂,不是旧话儿走了风,却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偷嘴了,只是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咦!毕竟不知怎么与他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