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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幽隐的玫瑰(外)

李晓君

阿育王饭店二楼走廊水盆里盛放的玫瑰,清幽的香气,使人晕眩。每次,我从式样古老的英式电梯上楼——那电梯照例停顿时发出“哐当”的巨响,并且伴随着比较明显的摇晃,然后顿住,仿佛是在昏睡中撑开眼皮——不锈钢门迟缓地开启,我急急地迈出。这时,空的二楼大厅悄无一人——也许礼貌而狡黠的男侍者正躲在哪扇厚布帘后面吧。这时,想想吧,外面的大街上阳光炽热,密集的人流在大小街巷里涌动——但你并不清楚他们会去往哪里。不少是进城的流民,他们往往表情忧虑严肃,头发枯乱没有光泽,衣衫不洁,身形消瘦。你无法知道他们的种姓、信仰,也无法区分他们中的这一个和那一个——他们额头上都点着鲜红的吉祥标记,但你也无法深知其中的含义。

我们乘大巴到德里广场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沸腾的生活场景:密集地印着“tata”标识的小车,更多的三轮车,车流里钻来钻去的卖书报小孩,随意在大街信步的皮毛油光的黄牛,杂乱的手工食品小摊,嘈杂的声音,耀眼的阳光,即便隔着车玻璃也能感觉到的三轮车夫身上的汗迹——他们,喜欢将一块类似毯巾的东西裹在身上,手臂、身上都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个头来。那些卡车,漆满了五彩颜色,车身的每个部位都被文字和图样装饰着——显示出主人和车子之间的一种情感。街上的车如此多而混杂,车身满载电器、蛇皮袋、农作物、水果,还有一些几乎看不出任何用处的破烂——上面坐着衣衫旧暗的人,他们注视你的目光忧虑而深邃……

在经过一个立交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瘦的、孤单的男子睡在桥洞的阴凉里,灰色的脏的衣服无法遮蔽他暴露的肋骨,他趴在地上的姿势极为骇人,仿佛一个被剥夺了半辈子睡眠的人突然得到豁免,因此他沉入的睡姿仿佛一个死人。当我们的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住的时候,突然一个五六岁的黑肚皮的女童,出现在我们的车窗外,她的脸上和肚皮上都涂着油彩,就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她突然跳起舞来,随着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童敲打的鼓声——我觉得她的舞蹈里,有一种成人化的媚,然而又是激烈的、卑微的痛,她的身子抖动着、抽搐着,闻鼓起舞,仿佛在对未知的人世表达她蒙昧的渴望,又仿佛有一种对时间终结的恐惧——她经常在汽车等待红灯的几十秒时间里,展示她全部的热切、卑微、渴望以及失望……车窗里的人,纷纷扭头去观望这乞儿。

我在隔断着难以忍受的众声嘈杂、混乱脏污的大街之外的饭店二楼。这富丽堂皇和阒静无人,同样地让人很不自在。穿着黄色上衣、褐色裤子的侍者文雅而谦恭,但是他们心里始终惦记着你口袋里的小费,仿佛他赶在你之前将门打开不是出于一种服务理念,而纯粹是为了“十个卢比”。一楼大厅门外站立的侍者则身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装,脑袋上裹着头巾,有着暗中透红发亮的脸、白色的有着漂亮弧度的胡须。他脸上的威仪让人感觉像个国王。

我每日呼吸着走廊玫瑰和檀香木混合的香气——我知道,这个国家的香料非常着名,这种香气有着类似中药的味儿,并且——那似乎若隐若现的气息里,也浸透着梵语音乐。水盆是白色镏金边、碗花形状的陶瓷,满满的紫红花瓣撒在水面——也许水里还放了些别的什么香料吧。花盆旁边的纯木墙壁上挂着油画。粉红的沙丽围成的拱幔,显示出一种小布尔乔亚的浪漫。

陌生的情调。陌生的语言。我还没有寻找到一种可以在大街和饭店之间达成一种心理平衡的办法。我的不适和失语的感受无处不在。如果仅仅是大街上呛鼻的灰尘、辛辣植物的气息、墙角的腥臭、汽车尾气的黑污和弥漫在骚动人群头上的烟雾,我也许更能准确地把握这个国家。我不知道,我看到的一切,和移民英国作家奈保尔三度周游印度所看到的一切,有多大的不同:“……对大部分印度人而言,印度的贫穷仍然是一个浪漫的概念;它在人们心中激起虔信和凄美的哀愁,是这个国家独特性的一部分。”(V.S.奈保尔,《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印度人喜欢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并不喜欢出外过着一种脱离家族归属感的小家庭生活。昂贵的房价,使他们不得不十几口人在一个窄小的十几二十几平方米的天地里生活。而这些人当中,并不完全都是社会地位卑微、从事劳力劳作的人,他们之中有律师、记者、医生、政府公务人员等等。无论在新德里、孟买,大片的贫民窟,似乎成为它们城市独特性的景观之一,而政府似乎也不避讳将它落后的一面呈现给外国人看。我在瓦拉纳西的克拉克饭店住的时候,每晚,饭店的花园里都要举行盛大的派对,据说是一些企业的庆祝活动。花园绿草如茵、高大的棕榈掩映着红艳的九重葛,舞台上灯火辉煌,有俊朗的歌手在纵情欢唱,人们享受着饮料和甜点,踌躇满志,衣着光鲜,举止文雅而亲热。

这个时候,那句话就蹦出我的脑海——“你有没有看到我们贱民的美?”

这是一位年轻的印度周刊记者对奈保尔的发问。

同样,这个问题也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确实,我们更容易被街上那些无所事事、体格瘦削的穷人所打动,包括那些摆地摊的、做杂活的、蹬三轮车的,诸如此类的人。他们脸上的淡漠,或者羞怯的笑容,调皮地和你打招呼的神情;他们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不那么干净,因为炎热的天气容易出汗,以及灰尘弥漫的缘故;他们脚上穿着塑胶拖鞋,看人的目光迅疾而犀利。但就是这些人——当然,不仅仅是他们,他们心中却有着神圣而渺远的情怀。在南印度喀拉拉邦的一处圣地,供奉着神祗阿亚帕。每年,有上千万的人(男人)去往圣地朝圣,在朝圣的四十多天里,人们必须过着悔罪苦行的日子,不能喝酒、吃肉,不能从事任何为了满足个人欲望的活动,更不能接近女人。

在现实世界的艰辛困惑之外,智慧、善、爱、平等、宽容等等,这些精神之光始终在引导人们的心灵。有时我经过饭店二楼走廊,闻着幽隐的玫瑰香气时,暗想这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联系。

恒河,恒河

清晨五点,我们从饭店出发,去恒河看日出。

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来到河边,观看了夜晚恒河的景象。在路上,我看见一只肥硕的大猫站在街边建筑的屋顶,仿佛应和着从河边传来的音乐,凄厉地呜叫。

在一些破旧的、聚集着许多目光游移的人群的房子后面,一大片辉煌的灯光突然映入眼帘。河边码头上,坐满了正在举行仪式的教徒和各国观光客。灯光亮如白昼,教众颂经如潮。我们听不懂这梵语,但依然觉得这声音里有某种震撼人心的壮阔。这种感受不在现场,是无法体味的。据说,恒河沿岸几十里,都会有类似的仪式场景。我们看到,有几处正举行法事(不知这个词是否合适),每个祭台有六七个僧侣,身披黄裳,手执法器,口中颂唱不绝。颂念的声音通过高分贝扩音器传来,振聋发聩。这声音充满真挚、虔诚、朴素的情感,仿佛直接从肺腑里呐喊出来——而没有经过装饰完全和心意融为一体的。这声音使你感到生命的悲壮,苍凉,苦难,抑或有超拔、寂灭、宿命的颤栗。

我们小心地走下台阶,夜晚的恒河,只感觉深蓝的水面广阔,但目测不出实际距离。河边停着许多狭长的木船,我们上了其中一条。船夫将船慢慢摇到江心。我们听着水流的声响:低沉、浑厚,我们内心敬畏,也怀了一丝惊惧。一时沉默无言。想起弘一法师——他说“天心月圆”。我不禁仰头,只见深渺的天空弯月如刀。船逆水而行,水面上漂流着一盏盏菊花灯。灯盏做得可爱,用干枯的植物阔叶做成碗状,内里放着菊花,浅矮的烛头放在花心。放灯的人在圣河里祈愿,满面虔诚。但通常是游客而已。离做法事的祭台百余米,岸边有几处火葬的情景。木柴堆烧炽的火焰蹿得老高。在恒河边火葬,据说是印度教徒内心的一个夙愿——据说,这样的灵魂因为洁净而可以升天,从此摆脱六道轮回之苦。有的老人感到生命将息的时候,特意从遥远的外省而来,在恒河边坐等归去,以便火化。

清晨去往河边的路上,人流不像夜晚那么多。有比我们更早起的人,路上遇见,皆沉默不语的样子——脸上显得神秘、郑重。我没有任何信仰,脸色大约一如平常吧。

这个城市:瓦拉纳西,一个人口100多万的古老城邦,80%以上的人信仰印度教。当年唐玄奘西游曾到达这里。这个城市的面貌大概不如国内一个中等发达的县城,时间在街两边的建筑上噬咬出残破的痕迹。

清晨的河边码头坐了不少教徒,其中有部分是职业乞讨者。他们把整个生命和时间,都献给了主神湿婆。在印度的传统里,是个种姓制度严格的国度,人分为四个不同等级: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即僧侣,为第一种姓,地位最高,从事文化教育和祭祀工作;刹帝利即武士、王公、贵族等,为第二种姓,从事行政管理和打仗;吠舍即商人,为第三种姓,从事商业贸易;首陀罗即农民,为第四种姓,从事农业和各种体力及手工业劳动等。还有一种排除在种姓之外的人,叫做“贱民”,他们的社会地位最低,绝大部分为农村贫雇农和城市清洁工、苦力等。这些乞讨者,神态安详自若,他们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怨言,相信这是他的命。对于别人的施舍,似乎也没有感激,按照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他给了别人行善的机会。

我们再次坐上船,慢慢摆渡到河心。这次我们可以将恒河看清:确实有宽阔的河面,深的河床。水流波澜不惊,平稳地缓缓而流;水里有些漂浮的杂物,但大体是清澈的。一些白色水鸟在清晨的河面翔舞。天气很凉,大概只有十摄氏度。但还是有不少男女,其中大部分是中老年人,站在浅水处洗沐,那些老人赤裸着上身,浸到水里,或者不断将水往身上泼,有的身上涂着油彩,双手合十祈祷。这是印度教徒的一种方式,在恒河边洗沐,同样是完成内心一个很高的夙愿。历代的执政者,为了笼络民心,都会在河边修建码头、建筑之类,以供教徒方便。这些建筑现在依然完好,有的墙身画着关于神的壁画,皆是色彩鲜艳,生动传神的。很奇怪的是,在这些建筑当中,我看到有一座墙体写着“久美子之家”的字样——大约是个日本女人开的旅舍。

这时,江心和天空颜色渐渐转暖,粼粼的波光中有绯红的光亮跳跃。我们等待的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慢慢露出来。与我们在别处见的日出没有不同。但是因为这片被宗教传说浸染的土地、这条哺育了四大古文明之一的圣河,你还是觉得这朝阳不同凡响。那天我们见的日出,起初是粉润的桃红颜色,慢慢色彩转为朱红,直至最后变为赤刺剌的耀眼金光。太阳将对面建筑全部涂染成明亮的金黄。祭台的旗幡随着清凉的风舞动。

很快,日出带来的欣喜和骚动渐渐淡去,我们的心复归于平静。以至于最后感到些微的倦怠。昨晚夜空弯月如刀,而今晨红日如鼓。浩淼无穷的宇宙变幻万千,人穷尽毕生知识,不能知其千万之一。物质不灭,而信仰亦不变。生命皆是时间长河里的过客,可喜的是,我们毕竟怀着一份认知的放任和天真。每个细微的生命个体,都无法复制和否定。

(原载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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