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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动身时刻(2)

外婆总是悄悄动身,半夜三更起来,去上海北站坐火车。

外婆叮嘱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讲她到安徽去了,有人问,就说住到阿姨家去了。外婆说,省得里弄干部找麻烦。

外婆乘火车到了安徽再乘汽车,乘了汽车下来,还要再乘汽车,才到二舅所在的劳改农场。每次外婆出发后,我总是担心她会迷路。外婆连上海去过的地方都没有我多,她怎么能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到她要去的劳改农场呢?我猜想,外婆第一次去安徽劳改农场,一定是迷路的。她捏着信封,东问西问,安徽话又不太懂,乘错了几次汽车,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摸到她要去的地方。不过,外婆第一次去安徽迷路,不是为了探望二舅,而是大舅。大舅被抓,被判刑,被送去劳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当时太小。家里将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直到很晚,到了“文革”,红卫兵来抄二舅的家,贴大字报,我才知道这位“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还有一位哥哥也是“坏分子”。1957年因为破坏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被判刑七年,坐了两年牢之后,因肺结核押送回老家保外就医。1957年,我才四岁。在这之前,大舅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睡觉醒来,天色已晚,听到一个大人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在说话。说话的声音通过床的共鸣传到我的耳朵里,嗡嗡的。另一个人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房间里的灯泡已经亮了,妈妈在炉子上炒菜。我知道坐在床边的是大舅,坐在他对面的是二舅。他们都只顾自己讲话,没人理我,我就哭闹起来。听见妈妈说:“哥,孩子哭,可能要撒尿了,你把一下。”大舅将我从被子里抱出来,抱到痰盂前,我没尿。我哭,是没人理我,尤其是我妈,今天仿佛没我这个人。大舅不耐烦了,他说:“这孩子又没尿,哭个什么呢!”就把我往被子里一放。他这一放,应该说是一扔,因为我的背还没躺到床上,他双手已抽走了。虽然一点不疼,却把我吓坏了,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一时又惊又吓,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从此以后,我对大舅产生了恐惧心理,一直不愿和他亲近。我妈说,我是两岁那年搬到楼下来住的,因为怕我从楼上滚下来。因此被大舅扔进被窝的事,应该发生在两岁之前。另一件事,一天上午,母亲牵着我,和外婆从大舅家出发,到阿姨家去,阿姨家离大舅家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到了阿姨家,我听见她们对阿姨讲,下午去浦东采马兰头。我说我也要去。她们叫我在大舅家好好待着,说晚上回来时给我带好吃的。我不答应,回大舅家一路上,我吵着坚决要跟着去采马兰头,一直吵到大舅家。我妈说,只要我好好吃午饭,吃饱了,就带我去。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了,我妈就抱起我出发了。一路上颠呀颠的,很快我就在妈的肩头睡着了。等我醒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浦东乡下田野里,而是躺在大舅家二楼的床上。听到大舅从三楼走下来的脚步声,我明知上当受骗也不敢哭。大舅走到床前,看我醒了没有。我闭上眼睛,等他走了之后,才睁开双眼。阳光从二楼楼梯口西窗,映照到与床头相对的白墙上,我醒来之后一直呆呆望着泛着白光的墙壁,直到楼下传来我妈她们的声音。我听见妈问大舅我乖不乖。大舅说这孩子今天出奇地乖,一直在睡,一点声音也没有。妈上楼看见我睁着眼睛,就抱起我。我很沉默。

此后人生中,只要午睡醒来,面对的是泛着白光的墙壁,房里静悄悄的,偶尔从窗口飘来街上人的喊叫声,我就会心情忧郁,产生淡淡的哀伤。大舅再次从我记忆里出现,是他从乡下来探亲。他一年来上海一次,多半是春节。所以我一直以为大舅是农村人。看了“文革”中的大字报,我才知道大舅原来是在上海的。我才从小时候隐隐约约的记忆里,想起大舅那时候好像是在上海。我想起小时候大舅家房子是那么大,有三层楼。想起了和大舅家大表姐、表哥,还有二舅家二表姐、三表姐在楼上楼下还有晒台上捉迷藏的往事,那时候多么开心。我明白了大舅突然从我记忆里消失了好几年的原因,也明白了大舅妈为什么把房子一层一层卖掉,先卖掉了三楼,不久又卖掉了二楼,最后把一楼前面一半也租掉了。他们一家挤在白天也要开灯的黑房里。我也明白了大舅妈为什么突然要去上班了,她先在里弄里找到了编织草袋的活,我去看她,在她身边玩,很快也学会了编织草袋,帮她一起编。舅妈总是夸奖我聪明。后来,大舅妈又到一家工厂去上班了。看了大字报,我问妈是怎么回事。妈说,二舅在家乡被动员参加了新四军,随部队开拔后,国民党来了,要清算新四军家属。外公、外婆、大舅、我妈和阿姨全家连夜逃到了上海。大舅原是乡村小学教师,逃到上海,靠在上海的学生资助,开起了粮店,将家乡的粮食运到上海来卖。几年工夫,赚了钱,买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1955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但大舅继续做他的粮食买卖,不过变成了黑市生意。政府以破坏统购统销罪判刑七年,押到安徽劳改农场劳动。我想,大舅坐在床边和二舅说话的那个黄昏,大概就是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了,大舅在为生计着急。我想外婆和我妈、阿姨去浦东采马兰头的那个下午,大舅一个人默默地在三楼踱步,他大概已经知道大祸临头了。探望大舅是外婆第一次去安徽。两年后,大舅肺结核保外就医押送回老家,外婆总算松了口气。曾经做过乡村小学教师的大舅,人缘很好,本乡本土人是不会苛待大舅的。可是不久,二舅又被送到安徽劳改农场去了。安徽劳改农场似乎专门为我外婆家保留了一个位置。当我自己也有了孩子之后,我更能体会到当年外婆的心情。外婆通常是沉默的。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伤心痛苦的表情。

外婆哭,在我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是外公死了。外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笔笔直直,一动也不动,躺在二楼北面房间地板上,脸上盖着黄纸。外婆、我妈、阿姨等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我。那年我还不满两岁,我只是惊奇。外婆哭的时候用手绢掩着脸,所以我始终没看到过外婆痛苦的表情是怎样的。我看到过她笑,看到过她生气训斥我们,更多的是看到她默默无言。即使她在炒面粉,为探望二舅做种种准备的时候,她也是沉默,没有表情的;即使那天,她在我和表弟面前说出蔑视毛泽东的话,她的表情也是平静的;即使她动身出发去安徽劳改农场,她仍然是平静的。假如二舅所在的劳改农场和大舅待过的是同一个农场,对外婆来说,就是熟门熟路了,她在安徽的迷路就不会有第二次。但不可能有这种好事,因此,我估计外婆在安徽迷路,至少发生过两次。有一天半夜,我被外婆说话声惊醒,正想翻起身来大喊:“外婆你回来了!”却听到外婆压低了嗓门在和妈妈说话,我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竖起耳朵来听。外婆告诉我妈,和二舅关在一个农场的同乡人,就在她到农场前一天被斗死了。农场开斗争大会,将他押到台上,管教干部说他态度不老实,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人没站稳,从台上摔下来摔死了。外婆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担心你二哥的臭脾气过不了这关口,这次我再三叮嘱他,要忍着点,好歹要熬过这几年。”听了外婆和我妈午夜谈话,我觉得恐怖。一个大人怎么可以那样凶狠地对待另外一个大人?那个被踢到台下摔死的大人,怎么会这么可怜?我将来长大后,会成为随便被人押上台斗,随便被人踢下台摔死的人吗?人命这么不值钱,世界这么恐怖,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五六岁的孩子思考这样的问题似乎太早了一点。

好歹二舅没被人从台上踢下来摔死,他活着出来了。小时候,二舅在我心目中是很帅气很威风的,他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带我去兜风,我心里充满了骄傲。但自从我知道他可以随便被人押到批台上批斗可以随便被人踢屁股,甚至可能被人踢到台下来摔死,摔死了,他的家里人也不敢吭声,二舅在我心目中的骄傲就一丝也没有了。二舅放出来之后,没有户口,没有工作,靠一辆载重自行车,到浦东乡下,将农民从田里捞来的螺蛳贩运到上海小菜场赚钱糊口。“文革”抄家挨斗之后,贩运螺蛳属于投机倒把,不准做了。在家息了一阵,抄家批斗风潮缓和一些,他又找到一条谋生之道,将工厂里用过扔掉的废旧回丝收集起来,载到黄浦江边,用竹箩筐在江水里漂洗干净,然后摊在江边马路上晾晒,晒干后卖给废品回收站。外婆就守在江边替二舅看守这些废旧回丝。二舅晾晒回丝的马路,是我摆渡过黄浦江去上学的必经之路。我老远看见外婆伫立在寒风中的身影,总是赶紧走到马路对面,远远避开外婆。

同学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外婆会歧视我。

几年后,我初中快毕业前半年,外婆没力气到江边看守废旧回丝了,她得了食道癌,而且已经是晚期。

第二年我下放到江西山区不满三个月,接到父亲来信,说外婆已经去世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就没打电报让我赶回奔丧。

看完父亲的信,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觉得心口发闷。我也没有把外婆的死讯告诉身边的知青朋友,我想他们一定会问:外婆死了怎么不回去奔丧呢?我无法告诉他们我没钱,我家里也没钱,我下放已经给家里增添了很多债务了。我如果讲了,有些同学可能就会给我凑路费,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再说外婆已经火化了。

得知外婆死讯后的很多天里,我变得沉默寡言。在田里干活,或者走在山里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或者下雨天不出工,躺在蚊帐里呆望着帐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外婆伫立在黄浦江边,孤独地迎着寒风的形象。江风吹拂起外婆斑白的鬓丝,她像座木雕纹丝不动,她的脸上没表情,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假如每天上学来回经过外婆身边,我能迎上前和外婆打个招呼,最好还陪外婆说说话,外婆是不会得癌的。

关于梦林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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