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刚宝脸上淌满了泪水，说：“大叔，您别赶我走了，我出了这个门儿可就再也没有家了。您收我做入室弟子吧，我跟您学唱乐亭大鼓，也什么活儿都能干！”
郝刚宝说着直磕响头。
齐兆鸣慌忙拦住郝刚宝，愁苦地说：“你快起来，我日子都过不上来，收什么徒弟呀？”
郝刚宝不肯起来，望着齐兆鸣，依然泪如泉涌，嗓音颤抖着哀求道：“大叔，我这话已经在心里说不知多少遍了，你们一家人对我好，我也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我浪荡了这么多年，这世道有力气也找不到活儿干，不如跟您学唱大鼓，您还能赏我饭吃。您赶我走，我说不定就得冻死、饿死啊。大叔，您就当行好积德留下我吧，我跟您唱一辈子大鼓，我照顾您一辈子。我这条命就攥在您手里了！”
雯兰被郝刚宝的话打动了，哽咽着说：“刚宝哥，你别往下说了，我心里比刀扎还难受……”
郝刚宝见齐兆鸣没有说话，急忙又望着赵青玉和雯兰，急切地说：“婶子，雯兰妹，你们可怜可怜我，替我在大伯跟前儿说句话吧，下辈子我变牛变马报答你们！”
赵青玉望着齐兆鸣的脸色，小心地说：“他爹，你倒是说话呀。”
雯兰对齐兆鸣说：“爹，刚宝哥是个可怜人，他救了我，您就点个头收下他吧！”
齐兆鸣依然不肯表态，其实若不是生计所迫，他不会撵这个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手脚的勤快的年轻人走的，可留下他……
“爹，我也求您了，您答应了吧。您这时候让刚宝哥走，别人会骂咱家恩将仇报的！”雯兰也急迫地说。
雯兰的话打动了齐兆鸣的心，不管怎么说，郝刚宝毕竟有恩于雯兰，为人做事不能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口舌。他叹了口气，又思忖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郑重地对郝刚宝说：“收徒弟是大事，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唉，你离开我家确实也难以安身立命，既然你想跟我混口饭吃，就做我记名的徒弟吧，将来我看你是可造之才再正式收你当徒弟，如果你不长进，我可永远不收你！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雯兰高兴地对郝刚宝说：“刚宝哥，我爹收下你了！”
郝刚宝激动地对齐兆鸣和赵青玉大声说：“师父师娘在上，不孝徒弟郝刚宝给二老磕头了！您二老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郝刚宝给齐兆鸣磕完头，又给雯兰磕头，说：“二师姐在上，师弟给你磕头！”
雯兰高兴地笑了。
齐兆鸣对雯兰说：“雯兰，扶你师弟起来吧，地上凉。”
雯兰搀扶起郝刚宝，郝刚宝望着雯兰含泪而笑，“怦怦”乱跳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
做了徒弟了，郝刚宝更加勤快了，里里外外的活儿几乎他全包下了，这让赵青玉深感受用，心里也有些喜欢他了。
这天，雯兰和郝刚宝在野地里捡干树枝等柴禾。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阳光暖暖的，风儿柔柔的，路边的柳树已经绽出了嫩芽。
郝刚宝把一堆柴禾捆好，高兴地对雯兰说：“二师姐，开春儿了，过几天就能吹笛子了，我给你拧笛子！”
雯兰饶有情趣地说：“好，我还从来没吹过柳笛呢！”
郝刚宝望着雯兰的脸，话里有话地说：“二师姐，我每年春天都给你吹柳笛，好不好？你爱听我就比捡个金疙瘩还乐哪！”
雯兰甜甜地笑了，说：“你真能想得出来，柳笛怎么能和金疙瘩比呢？”
郝刚宝背起那捆柴禾往路上走，雯兰和他并肩而行。
郝刚宝继续弦外有音地说：“二师姐，金疙瘩是好，你高兴更好啊，咱俩成了一家人，是好上加好。你别看柳笛不起眼儿，备不住它对咱们还有大用处呢！”
雯兰有些纳闷地问：“大用处？你逗我吧？”
郝刚宝一本正经地说：“二师姐，我敢逗你吗，等师父从城里回来……”
捆柴禾的绳子突然断了，柴禾散落了一地，郝刚宝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往前窜了好几步。
“呵呵呵……”望着郝刚宝的机灵劲，雯兰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宛如喜鹊喳梅。
郝刚宝甩着手中半截绳子，做了个鬼脸，自我解嘲地说：“你说我怕什么呀，又不是鬼子的炸弹。披着麻布过街——我可让二师姐见笑（孝）了！”
听着郝刚宝的俏皮话，雯兰更加愉快地放声大笑起来。郝刚宝心里也乐开了花，逗漂亮的二师姐高兴正是他的目的。
郝刚宝把绳子扔到柴堆上，说：“你出我的丑，我烧掉你，把你喂灶王爷！”
雯兰止住笑，对郝刚宝说：“师弟，我回家去拿条结实点儿的绳子，你等我啊。”
雯兰说完，转身向村里跑去，郝刚宝不眨眼睛地望着雯兰窈窕的身影，心随着雯兰的脚步一颤一颤的——他彻底爱上二师姐了。
雯兰进了村子，郝刚宝弯下腰，整理起了柴禾，肩头被人使劲拍了一下。
郝刚宝抬起头，见一个西装革履、推着一辆崭新洋车子的年轻男人站在了身旁。他是琦宏。
郝刚宝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公子哥是谁，但从他的穿着打扮和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的洋车子上能猜出来这人有些来头儿，和人家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要饭的花儿乞丐。逆反心理使郝刚宝本能地对琦宏产生了敌意，他上下打量着琦宏，阴阳怪气地说：“今儿是我活该挨吓的日子怎么着？这一会儿我吓两跳了。你是哪位呀？”
琦宏根本没把郝刚宝放在眼里，他斜视着郝刚宝，粗横地说：“让开，好狗不挡道！”
郝刚宝知道自己招惹不起这路人，用脚把柴禾踢开，让出道，但不甘心被轻视，便冲琦宏一语双关地说：“行，行，您走，您走。您抬举我了，我不是好狗，我是流光水滑的狗！”
琦宏跨上车子，蹬了几下，又刹住闸跳下来，回头冲郝刚宝比比划划地说：“哎，我说你见没见过一个小大姐，个头儿这么高，长得特俊。你见没见过？”
郝刚宝带搭不理地说：“您倒是说个名儿啊，她住那个村儿啊。”
琦宏不耐烦地说：“我要是都知道还用费这么大力气找吗？”
琦宏骑上车走了，郝刚宝气恼而羡慕地望着琦宏，小声说：“臭美吧你，老子发达了坐冒烟儿的轿车！”
琦宏蹬着车子，眼前浮现出雯兰卖布头时的情形，自言自语地说着：“小大姐，我一定要找到你，非他妈的非把你弄上床不可！”
对面，齐兆鸣走过来，和琦宏擦肩而过。
琦宏走后，郝刚宝坐在路边等雯兰。不久，雯兰拿着绳子跑了过来，和郝刚宝一起捆柴禾。
郝刚宝借雯兰递他绳子的机会有意识地碰了一下雯兰的手，他感到，雯兰的手细嫩而光洁，让他心头荡漾起一种甜蜜的情丝。
这时，齐兆鸣走过来，替郝刚宝把柴禾背上肩。
郝刚宝关切地说：“师父，您回来了？快回家歇歇儿吧，别累着！”
雯兰望着齐兆鸣问：“爹，城里的场子……”
齐兆鸣摆手打断雯兰的话，忧郁地重重叹了口气。他今天进城是去找场子的，他不想总在万和茶楼一个地方唱，因为她知道秦梅红是在帮助他，并非一定指望着乐亭大鼓招徕茶客。一个男人不能老让女人帮衬，得自己找饭吃，可是在白洋县城跑了大半天，他也没找好场子，准确地说是找不到场子。白洋县城本就不缺艺人，加上人心惶惶，齐兆鸣又不擅长说辞，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回到家里，齐兆鸣愁苦地盘腿坐在炕沿上，赵青玉手里使劲甩打着一块布头，发出单调的“啪啪”声，雯兰站在屋地上，也默不作声。
半晌，雯兰轻声对齐兆鸣说：“爹，您别发愁，我和师弟还去白洋淀里捞鱼……”
赵青玉打断雯兰的话，嘲讽地说：“人家给你爹磕了头，是学乐亭大鼓的，不是给咱家当苦力的，自己不挣钱指着徒弟……”
齐兆鸣大声地：“别说了！我谁也没指望着！”
赵青玉不言声了，但神情分明不服气。
雯瑛走了进来，雯兰惊喜地抱住雯瑛：“姐姐！”
齐兆鸣脸上浮现出了笑纹，说：“雯瑛，你怎么回家了？”
雯瑛笑着说：“爹，梓春又出门儿了，我惦着您和妈，回来看看。”她丈夫李梓春是个做药材的小生意人，家里光景还是算不错的。
齐兆鸣不想让大女儿看出家里的窘境，便平静地说：“家里都挺好，不用你惦着。”
雯瑛见赵青玉脸色有些阴沉，走到赵青玉身边，关切地问：“妈，您怎么了？”
赵青玉拉住雯瑛的手，强作笑脸地说：“没什么……雯兰，给你姐做饭去吧。”
雯兰答应一声，走出了屋子，在厨房里刷起锅来。
雯瑛走到厨房里，小声地问雯兰：“妹妹，爹和妈因为什么生气呀，快告诉姐姐。”
雯兰不想对姐姐隐瞒什么，就忧愁地说：“城里鬼子兵、警察太多，爹找不到场子儿，心里急，就和妈拌了几句嘴。”
雯瑛点点头，转身走进屋里，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赵青玉，说：“妈，您拿着吧！”
赵青玉叹了口气，歉疚地说：“雯瑛，你的日子……”
雯瑛笑着说：“妈，我能孝敬您多少就孝敬您多少，只要咱们家都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强啊！”
赵青玉收起钱，偷偷狠狠瞪了齐兆鸣几眼。
齐兆鸣心烦意乱地走了出去。
雯瑛走到厨房里帮雯兰做饭，雯兰撒娇地说：“姐姐，姐夫不家了，你陪我多住几天吧！”
雯瑛点点头，嗓音缓重地说：“姐姐心里放不下你，放不下家呀！”
雯兰望着雯瑛，激动地说：“姐姐，你真好！”
雯瑛也动情地说：“妹妹，你可要好好学大鼓啊，姐姐没你命好，不能学，你学好了也就是姐姐学好了。能记住姐姐的话吗？”
雯兰神情郑重地点点头，说：“姐姐，爹收了个记名的徒弟……”
客人稀少，秦梅红靠在柜台上，望着大堂，眼前出现了齐兆鸣唱乐亭大鼓时那全身心投入的情景。
突然，秦梅红的神色有些慌乱起来，她急忙四顾，见无人注意自己，这才安下心来，只觉得脸上着了火般的发烫。
“唉呀，我想他干什么呀？”秦梅红在心里责怪着自己。
二楼福冈常来的那间雅间里，大春围着那台留声机看稀罕。秦梅红走进来，说：“瞧新鲜是不？瞧可以，千万别碰这东西，弄坏可就砸锅了！”
“这还用你嘱咐我吗？”大春眼光不离留声机，说。
秦梅红擦抹起桌子来。
大春惊叫道：“梅红姐，你看！”
秦梅红顺着大春的手指看去，只见留声机下面压着一封信，信露出一角，可看出上面的日文。
大春纳闷地说：“那王八蛋把信压在这儿干什么？八成儿忘拿走了？”
秦梅红想了想，说：“他这不是忘了，是故意压在这儿的。我猜他是……嗨，我猜这干什么，正经事干不过来呢！”
大春思谋者说：“他可有日子没来喝茶了，怎么了？”
秦梅红愤恨地说：“哼，不来正好，咱缺喝茶的可不缺阎王爷！”
把几个雅间全打扫完后，秦梅红下了楼，坐到柜台后面又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茶楼门口，手端烟枪的高万生和杨二子看似信步地走过来，高万生望见秦梅红，停下了脚步。秦梅红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高爷，您口渴不渴？渴了进去喝口茶？”在高万生面前，杨二子永远一副改不了的奴才相，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充满着谄媚。
高万生凝视着秦梅红那张令人心动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二子，我不渴，你不是渴了吗，你进去喝吧！”
高万生意味深长地望了杨二子一眼，走了。
杨二子进了茶楼，秦梅红望着杨二子，揶揄地问：“哟，今儿怎么耍起单帮儿来了？”
杨二子在桌子旁坐下，嘿嘿干笑了几声，说：“你还挺惦着高爷哪……”
秦梅红鼻子里哼了一声。
杨二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说：“嗯，茶不错，高爷就爱喝这口儿！”
秦梅红不冷不热地说：“他爱喝茶就让他来，开饭馆儿的不怕大肚汉，我卖茶的也不怕大肚汉！”
杨二子点点头，说：“那是，那是。高爷在白洋县城大小也是个人物了，这我就不多说了。”
秦梅红望着杨二子，问：“那你想多说什么呀？”
杨二子四顾无人，望着秦梅红，笑着说：“老板娘，你的好运来了！”
秦梅红莞而一笑，说：“好运？我一个卖茶水的能有什么好运？得，你慢慢儿品茶，我得上楼忙了。我是穷忙的命，没有你们这么逍遥自在！”
秦梅红抽身欲走，杨二子急忙站起身拦住，说出了心里话：“你要是嫁给高爷不就是好命了吗？高爷相中你了！”
秦梅红怒视着杨二子，强压怒火地说：“姓杨的，你是茶客还是媒婆儿？我这儿只照顾茶客，不照顾媒婆儿，想练嘴皮子找别人去！”
杨二子没有在意秦梅红的神色，只顾嬉皮笑脸地往下说着：“老板娘，这事儿你心里先有个数，过三过五地高爷……”
秦梅红冷笑一声，打断杨二子的话，大声说：“你回去告诉姓高的，想喝茶我欢迎，动别的心思没门儿！”
杨二子阴冷地说：“老板娘，高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在白洋县城高爷别的做不到，娶个女人可不算难事啊。你掂量掂量我的话是对还是错吧！”
杨二子掏出一张钞票，先是在秦梅红眼前晃了晃，然后放在桌子上，哼着小曲出了茶楼。
秦梅红气得流出了眼泪，抓起杨二子用过的茶杯猛地摔到门外，又把那张钱撕碎，身子靠在桌子上，喃喃自语着：“姓高的，你个就会唱粉段子的臭男人，你欺负我是个女人……你欺负我……”
秦梅红伏在桌子上委屈地轻声抽泣起来。
县城里的一条街上，“闲来没事逛城壕”的郝刚宝笼着袖子边东张西望边自言自语道：“都奔四月的天儿了，还这么冷。唉，还是衣服薄呀……这城里就是好，热闹，看着心里就敞亮！”
前面有一个包子铺，喷喷香的包子使郝刚宝直咽口水，但无奈地嘟囔着：“我他妈的连包子都吃不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郝刚宝看见，包子铺前，高万生买了一包包子，用手托着边走边吃。
郝刚宝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主意。他待高万生走到身边时，佯装滑了一跤，把高万生的包子撞落在地上。
高万生猝不及防，气恼地大声说道：“小子，眼睛呢，长错地方了？长到屁股上去了？”
郝刚宝赶忙满脸陪笑地说：“哟，大爷，小子我眼睛没长错地方，是这脚走错地方了。我给您把包子捡起来得了！”
高万生瞪着郝刚宝，摆出有权势的派头儿：“说什么呢，捡起来？没看见都沾上土了吗？那还是人吃的吗？”
郝刚宝故作为难地说：“大爷呀，这我就难办了，按理说我应该陪您包子，谁让这事怨我呢，可今儿我身上蹦子儿也没一个。要不这样儿吧，等改天我有钱了……”
高万生鄙视地说：“改天你小子就有钱了？算了，今儿你高爷倒霉。你远远给我走着，走走走！”
郝刚宝原地不动地说：“您大仁大义，您宰相肚里撑开船，您将军额头能跑马，谢您了，谢您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警察甲冲高万生问：“高爷，什么事啊？”
高万生说：“事倒是没有，我包子吃不上了！”
警察乙望望地上的包子，对高万生说：“您高万生高爷还在乎这几个包子？没事我们哥俩走了啊。”
高万生挥挥手，客气地说：“二位老弟慢走……”
郝刚宝跪倒在地给高万生磕了一个响头。
高万生得意地瞟着诚惶诚恐的郝刚宝，说：“嗨，小子，几个包子犯不上这样儿！”
郝刚宝恭敬地说：“师伯，徒侄给您老人家磕头了！您老人家大富大贵、吉祥如意！”
高万生睁大眼睛望着郝刚宝，问：“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师伯？”
郝刚宝亲热有加地说：“哎哟喂，师伯，以前我只听说过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句话，今儿可是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咱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叫郝刚宝，是您师弟齐兆鸣的徒弟，您不正是我师伯吗？师侄我可见着亲人儿了！”
高万生认真望地着郝刚宝，问：“齐兆鸣他收徒弟了？他教你什么了？”
郝刚宝谦恭地说：“我刚拜到师父门下，还没正经学呢。往后师伯您老人家多提携徒侄啊！”
高万生拔了拔胸脯，居高临下地说：“郝刚宝，你起来吧，老跪着好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我没功夫跟你扯闲嗑儿，我得上警察局办事去！”
高万生抽着大烟，慢条斯理地走了。
郝刚宝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把地上的包子捧起来，走到一个墙角处，低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包子真香啊！郝刚宝边吃着包子边兴奋地直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