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刚宝显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用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到雯兰脸上,用又衣袖胡乱擦了一下,让雯兰白净的脸变脏,然后提起包着行李的包裹,想往屋里藏,但院门已经被砸响了,情急之下,他把包裹扔到了房顶上,鼓弦没来及扔,院门被踹开,几个端着枪的土匪冲进来。
土匪甲冲齐兆鸣四人厉声喝道:“你们都他妈给我老老实实站着,老子不要你们的小命儿,不听话……”说着话,他示威地朝天放了两枪。
另外几个土匪冲进屋里,少顷,把赵青玉推了出来,而且还把半袋粮食抢走了。
雯兰惊恐地躲到了郝刚宝身后,郝刚宝用身子护住了雯兰。
土匪甲走到雯兰身边,用手枪枪管托起雯兰的下颌,粗野地说:“丑丫头,你爹妈怎么生的你,躺到老子床上老子都不要你!”
雯兰紧忙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抱紧了郝刚宝。
土匪甲的目光离开雯兰的脸,落在鼓、弦上,走到近前,飞起两脚,把鼓踩破、弦踩断。
齐兆鸣心疼欲裂,愤怒地想冲上前,被郝刚宝和赵青玉死死拉住。
土匪们提着那半袋粮食扬长而去。
齐兆鸣俯下身,双手颤抖着抱起鼓、弦,不住地抚摸着,仰天长叹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折磨我呀?”
齐兆鸣泪如雨下。
雯兰也伤心地扑到郝刚宝怀里痛哭起来。
郝刚宝气愤地说:“我手里要是有枪,非把这些坏蛋打死不可!”
赵青玉愁苦地说:“别说用不着的了,就那么点儿粮食被人家抢走了,日子怎么过呀?”
郝刚宝、雯兰无语,张瞎子摇头长叹。
雯瑛急匆匆从街上跑进来,担心地问:“妈、师弟,我听说闹胡子了,咱家里没事吧?”
雯兰哽咽着说:“姐姐,咱家人都没事,就是粮食被抢走了,鼓和弦子也被他们糟坏了……”
齐兆鸣抱着鼓、弦,脚步沉重而踉跄地走进屋里,轻轻地把破鼓和破弦挂在了墙上,然后注视着它们,面色凝重,默然无语。
雯瑛走到齐兆鸣身边,劝慰地说:“爹,您别难过,咱再修修,照样能用。”
齐兆鸣嗓音缓重地说:“修不起,修不起呀……”
郝刚宝抱着裹行李的包裹走进来,把包裹放进箱子里。
齐兆鸣猛地转过身,冲出了屋子。
雯瑛着急地问道:“爹,您干什么去呀?”
齐兆鸣发泄地大吼了一声:“进淀打鱼——”
郝刚宝急忙追了出去:“师父,等等,我跟您去!”
对于琦良来说,白洋县县政府县长办公室并不陌生,作为县警察局局长,他不知多少次光顾这间宽大的房间了,在这里,他和县长谋划了许多事情,每次都能心情舒畅,但这次他就没有以往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良好感觉了。
田仕科和琦良在谈话,窗外传来一阵阵“严惩汉奸”的口号声使得琦良心里一阵紧似一阵。
田仕科指着窗外说:“老弟呀,你听见没有,时局不稳,很不稳哪。日本人是走了,可共产党不会让咱们消挺的!”
琦良问道:“南京不是正跟延安和谈吗?”
田仕科嘴角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纹,说:“两党你死我活地闹了这么多年……哼!”
琦良瞧着田仕科的脸色,试探着问:“县长是说不能和谈?”
田仕科摆摆手,引诱地说:“我可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我的治下千万不能出乱子,不能让共产党钻了空子。老弟,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看你抓不抓了!”
琦良会意地说:“抓,抓!”
二人对视着笑起来。琦良已经知道该怎样做了。
颇会来事的警察林大平正在局长办公室里擦抹办公桌,琦良走进来,吩咐道:“你去干点儿正事,把那个姓贺的给我悄悄看起来,到时候……嗯?”
林大平立正,大声说:“是!”
万和茶楼里仍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日本人的投降也光复了茶客们封闭的嘴巴,人人都就这件事说长道短,茶楼里似乎成了书场,什么样的消息都可以发布。
这天,茶客们都走后,只有贺丹麟仍呆坐在桌前。
贺丹麟低着头喃喃自语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秦梅红走过来,望着贺丹麟。
贺丹麟慢慢抬起头,眼里闪动着惆怅、痛苦的光,继续轻声说:“梅红姑,她真的离我而去了吗?我真的是攀权结贵的小人吗?”自从爱上雯兰后,贺丹麟也管秦梅红叫“姑”了。
秦梅红坐在贺丹麟身旁,微笑着说:“丹麟,前几天你跟我说了心里话,我就知道你们俩散不了。放心吧,雯兰想着你呢!”
贺丹麟有些不相信地问:“何以见得?”
秦梅红笑着说:“我是过来人了,什么事都看得清。雯兰是被那些上上下下的警察欺负怕了,她恨他们,瞧不起他们,虽说你为了民众做事,可毕竟成了警察局局长的座上客,也难怪人家恨你。其实,她越恨你那小心眼儿里越疼你呢!”
贺丹麟感激地说:“谢谢你理解我,没有把我当成小人看待,只是不知道雯兰对我的误会什么时候能够消除。”
秦梅红寻思了一会,说:“你别急,过三过五我到家里找她去,把话给她说开,她肯定听我的话!这事啊得正经有人在中间传话,不是我说你,你书念得是不少,可人情世故懂得的可不算多啊!”
贺丹麟心情松快起来,说:“梅红姑,你真会疼人!”
秦梅红眼里涌起泪花,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正想疼的人疼不了,唉,你和雯兰都好了我也就知足了!”
贺丹麟脸上忽然又罩起了愁云,说道:“这几天我心神不宁,总是觉得雯兰出什么事了。”
秦梅红心头一颤,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稳当了。得,这一半天儿我就去看看她吧,这么多天没见她了。这孩子,真惹人想!”
贺丹麟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贺丹麟朝茶楼门外外走,走到门口时被秦梅红叫住了:“丹麟,这些天我也老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你……咱们都保重啊!”
贺丹麟坦然地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咱们心中没鬼,什么也不用怕。”
秦梅红点点头,目送贺丹麟出了茶楼,凝神思虑了一会什么,走到门前,欲关门打烊,一抬头,吃了一惊,只见高万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秦梅红阴沉下脸,不高兴地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总这么偷偷摸摸做事啊?不吓死我你心里难受,是不?”
高万生望着秦梅红,小声说:“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秦梅红大声说:“我跟你没话说!”
秦梅红使劲关上了门板,听见高万生走远了。
秦梅红走到柜台前,望着放在柜台上的那台福冈留下来的留声机,轻轻抚摸着,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个好东西,福冈那王八蛋滚了,把你给我留下了。我还真用得着你,我要给他灌唱片,灌成后就用你来放,我天天听,也让白洋县的人天天听。他是个好男人,我的心早就给他了,我想跟他说好多话,可我又不能说,往后每天晚上你就陪着我说话吧,我说,你听。我想他……”
秦梅红抱住留声机,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财主王贵家雇了一个洗衣服的年轻俊俏而又能干的少妇。她就是雯瑛,为了给爹和妈挣点儿钱,她听说王贵家有许多衣服要雇人洗的时候就赶来了。
此刻,雯瑛在王贵家院子里洗着衣服,她必须在半天内把十几口人几十件衣服洗完才能拿到工钱,所以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忙碌。
雯瑛已经十分疲累了,脸上满是汗水,手一下一下在盆里搓着衣服,尽管动作有些缓慢了,但不肯停歇。
雯瑛的眼前的景物渐渐有些模糊了,她强打精神不让自己打瞌睡。
王贵的大太太走了过来,望着雯瑛,由衷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卖死力干活儿的,两天的活儿你一个人半天全包了!我没看走眼儿的话你嫁男人了吧?哪个男人娶了你可是烧了椽子粗的高香了!”
雯瑛抬起头,沉稳地冲大太太一笑,说:“大奶奶,您夸我呢!”
大太太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动了恻隐之心,把几张钞票递到雯瑛眼前,用施舍者特有的倨傲口气说:“拿着吧,这是工钱之外我额外给你的赏钱,够你花半个月了!”
大太太说着,把钱往前递了递。
雯瑛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的时候,雯瑛才洗完了那一大堆衣服,拖着酸疼得几乎麻木了的腰身离开了王贵家。
村头,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伸向远方。雯瑛虚软无力地慢慢行走着,走到一棵树下时,扑在树干上,缓缓坐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雯兰跑过来,急切地喊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听着妹妹的声音,雯瑛睁开眼睛,微笑着柔声说:“妹妹,姐姐没事,就是想歇会儿……”
雯兰心疼地哭起来,自责地说:“姐姐,看把你累的,都怪我这只眼睛,帮不了你!”
雯兰抡起拳头想打自己,雯瑛捉住雯兰的手,轻轻抚摸着,疼爱地说:“傻丫头,姐姐比你大,就应该多干活儿、多顾家。妹妹,姐姐累了,跟姐姐说会儿话吧。”
雯兰望着雯瑛的脸,含泪点了点头。
雯瑛疲惫的脸上浮现着满足的笑容,眼睛望着天空,嗓音轻缓地说:“妹妹,姐姐今儿挣了三块钱,呆会儿回去给妈。你知道不,财主家的大奶奶夸姐姐能干,她要给姐姐赏钱,姐姐说不要,她问白给的钱你为什么不要,姐姐说不想给爹丢人。她问你爹是干什么的,姐姐说我爹是唱乐亭大鼓的,她没词儿了……”
雯兰泪流满面。
雯瑛把目光移到雯兰脸上,轻轻为雯兰擦去泪水,说:“妹妹,咱家最苦的人是爹。爹志向大着呢,想把乐亭大鼓唱到北平去,爹的苦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记着姐姐的话,人不能总贪着好事,也不能总贪着坏事,仗总有打完的时候,苦日子挺过去就什么都好了。你有福气学艺,姐姐真眼馋你,可师爷定的规矩也不是没有道理,咱姐俩不能都做艺人呀。妹妹,你学段子的时候,姐姐没少偷着学,也会了不少唱段,可从来没有唱过,今儿姐姐唱一段《夜宿花亭》里的唱,你别笑话姐姐……”
雯兰颤抖着嗓音说:“姐姐,你唱得肯定比我好……”
“姐弟二人进东京,只说是进京求荣贵,不了想半路之上有了灾星,路过一座高山寨,山上有许多的喽罗兵……”雯瑛神情专注地唱起来。
开始是雯瑛独自唱,后来,雯兰和雯瑛一同唱起来。姐妹二人清脆、圆润的嗓音在空气中飘荡着,飞到了梢头,飞到了天际。
落日的余辉映照着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姐妹俩身上。她们都哭了。
夜里,一个电话打到了白洋县县政府县长办公室里。
田仕科的秘书正在接电话:“……是,卑职一定转告县长,惩处汉奸,以平民愤!”
秘书放下电话,欲向坐在办公桌后的田仕科汇报,田仕科摆了摆手,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共产党没影子,又要抓汉奸,难题,都是难题呀!”
秘书揣度地说:“县长,您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是不是心里早就有谱儿了?”
田仕科站起身,走到窗子前,望着夜色中的县城,答非所问地说:“夜色撩人哪,要是能听一段乐亭大鼓倒也不错啊!”
秘书说:“那我马上去叫高万生,让他给您唱堂会!”
田仕科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算了,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秘书把话头转到正题上,提醒地说:“县长,上峰让咱们县必须惩处一两名民愤极大的汉奸,口气强硬得很哪!”
田仕科无语,突然猛地“唰啦”一声拉上了窗帘。
秘书被田仕科这个近乎粗暴的动作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