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红把钱硬塞到雯兰手里,说:“是灌唱片的钱不假,可也不差这几块钱,治病要紧。你快去吧,家里还有不少活儿,我就不陪你进城了。”
雯兰含泪装好钱,走了出去。
白洋县城街上的包子铺前,摊主正说书似的对几个食客眉飞色舞地讲着:“那些警察总上我这儿来吃白食,那天让郝警长给赶上了一个,郝警长自己花钱一下子买了十屉包子,命令那个警察全吃下去,那个警察强挺着吃到第八屉上,差点儿撑得两头儿冒,跪在地上直央告郝警长。郝警长沉着脸告诉他,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食!你们听听人家郝警长这话,说得又深又在理儿上,服,我服了!”
一个食客伸着大拇指说:“郝警长抓共产党抓得狠,管手下人也有绝招!”
摊主感慨地说:“从那以后再没有警察敢来我这儿吃白食了,听说郝警长也是苦出身哪!”
这些话都让雯兰听见了,雯兰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她对郝刚宝的气恼一下子消散了不少——看来他没有忘本啊!
雯兰正想着,驻扎在白洋县的国民党军官宋团长和两名马弁骑着马跑过来,宋团长看见雯兰,勒住马,色迷迷地望着雯兰的脸,冲一名马弁使了个眼色。
马弁跳下马,走到雯兰面前,挡住去路,刁横地说:“小妞儿,我们团长看上你了,跟我们享福去吧!”
雯兰气恼地说:“你满嘴喷粪,让开——”
宋团长冲马弁不耐烦地说:“别跟她罗嗦了,把她弄到马上来!”
马弁抱住雯兰就往马上拖,雯兰边挣扎边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一辆轿车疾驰过来,向宋团长的马头撞来,马受惊,嘶叫一声,把宋团长掀到了地上。轿车突然掉头,撞倒了抱雯兰的马弁,随即,正对着雯兰的副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坐在驾驶座上的郝刚宝急促地对雯兰说道:“二师姐,快上车!”
雯兰急忙钻进轿车,关好车门,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等宋团长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拔出手枪时却找不到目标了,他懊丧地说:“操他妈的,谁坏了老子的好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包子铺摊主面前,用枪指着摊主的头,大声问,“刚才开车的那个警察狗子是谁?”
摊主迟疑着不肯说,宋团长一枪打碎了一个包子,凶狠地问:“你他妈说不说?”
摊主惊恐地说:“是……警察局……郝刚宝警长……”
宋团长揉着被摔疼的胳膊,说:“郝刚宝?好,老子记住他了!”
白洋县城另一条街上,轿车慢慢停住了。郝刚宝望着雯兰,柔声说道:“二师姐,你受惊了。不用怕,有我在,他们谁也欺负不了你。”
雯兰渐渐平静下来,气愤地说:“这些流氓,不得好死!师弟,你怎么不掏枪打死他们?”
郝刚宝解释道:“二师姐,你不知道,他们是军队上的人,不能随便打死他们,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
雯兰不高兴地问:“你怕他们?”
郝刚宝深沉地笑了笑说:“二师姐,我的目的是救你。你怎么到城里来了?有事吗?”
雯兰说:“我是来看手上冻伤的,没想到碰上了坏人。”
郝刚宝一惊,说:“什么?二师姐,你手冻伤了?快让我看看!”
雯兰未来得及说话,手就被郝刚宝紧紧抓住了。他望着那只好看的手上的血口子,心疼地说:“肯定没少干活儿,瞧,都化这么多脓了。二师姐,你受苦了!”
郝刚宝说完,低下头用嘴吮起雯兰伤口里的脓水来。
雯兰吃惊地说:“别……师弟……”
雯兰想缩回手,但手被郝刚宝更加紧紧地捧住了。
郝刚宝认真地一口接一口吸着脓水,雯兰激动地望着郝刚宝。
郝刚宝眼里涌出了泪水,滴落在雯兰的伤口上。
几分钟后,郝刚宝停住吮吸,说:“好了,脓水没有了,血出来了,快去医院上药吧!”
雯兰望着伤口,轻声说:“师弟……”
郝刚宝一双泪眼望着雯兰,动情地问:“二师姐,师父想我吗?”
雯兰说:“你说呢,我爹对你怎么样还用我说吗?我到今天都没敢把你认县长当干爹的事告诉他。”
郝刚宝点点头,嗓音哽咽着说:“我知道师父肯定会伤心的,可是我确实有苦处啊。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师父、想你,一想起你们来我心里就热乎乎的。那天,我在你当年给我吃饼子的墙边儿站了一下午,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雯兰眼里涌起泪花,说:“师弟,别说了,都过去好几年了……”
郝刚宝激动地说:“二师姐,我得说,不说我心里憋得慌啊。我为什么一心出人头地?我是……”
雯兰打断郝刚宝的话,说:“师弟,你忘了我吧,就当世间没有我这个人!”
郝刚宝痛苦地说:“二师姐,你的心不是铁打的,可你为什么不能忘了那个姓贺的?我真就不值得你喜欢吗?”
雯兰也痛苦地说:“丹麟像一团火,他让我知道人活着就要让别人觉得热,他要带我去找新生活!”
郝刚宝认真说道:“什么新生活?我不也能给你新生活吗?我们可以办新式婚礼,住洋房嘛!”
雯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和丹麟的新生活是什么,可我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幸福,不是新式婚礼,也不是住洋房,它离我们很远,也很近。”
郝刚宝紧盯着雯兰的脸,问:“他要是做一辈子牢,不回来呢?”
雯兰坚定地说:“他会回来的!”
郝刚宝话锋一转,说:“二师姐,你……你越来越俊了,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雯兰高兴地说:“师弟,你要是没忘了本,就应该把万和茶楼从高万生手里要回来,往后也少和他来往。他为人心术不正,害完我又害你,你可别再让他害了呀!”
郝刚宝闪烁其词地说:“二师姐,你放心吧,他害不了我了。封万和茶楼是局长下的命令,不是我的意思,高万生当老板了我也管不了嘛!”
雯兰声音里透着愁苦,说:“唉,我弄不明白衙门口儿里的事,可你不能眼看着坏人逞凶、好人挨欺负啊!”
郝刚宝发誓似的说:“二师姐,你放心,我不会太让高万生得意的,你让我做的事我一定做到!”
雯兰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师弟,你知道吗,我和爹找到梅红姑了,她现在是咱们的师妹了!”
郝刚宝一怔:“什么?她怎么是咱们的师妹了?”
雯兰笑着说:“我爹收她当徒弟了,我爹说了,等有了钱热热闹闹地把她娶过儿来!”
郝刚宝说道:“先徒后妻,少有的佳话啊!”
雯兰看看天色,对郝刚宝说:“师弟,你送我去看伤吧!”
郝刚宝发动了轿车。
万和茶楼里照例没有顾客,高万生独自坐在柜台后面认真地擦着留声机。他神色憔悴,病态明显地喃喃自语着:“我这一辈子,不说一顺百顺可也少有波折,怎么就得不到你的心呢?你要是回来,我立马把茶楼还给你……”
郝刚宝无声地走进来,身子靠在了留声机旁,望着高万生,讥嘲地说:“高老板,怎么样,开茶楼可不像唱大鼓那么简单吧?”
高万生信誓旦旦地说:“郝警长,大鼓能唱好的人干什么都能干好,就看他想不想干!”
郝刚宝问道:“怎么?你不想财源广进?”
高万生历尽沧桑般地说:“我高万生这大半辈子最得意的是唱好了乐亭大鼓,最难受的是娶不了秦梅红这个好女人!这些天来,我天天来这里等她回来,和她说话。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把我打败了,她胜得光彩,我败得狼狈。她不想嫁给我,我逼她、遭害她,她都挺住了,就是让你帮我夺下了茶楼都没能拉住她的心。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招了,这招输了,我就没戏了……她那天是哭着走的,是让我还有你合伙儿给逼走的。她是个有灵性的女人,她心里什么都知道,咱们的勾当瞒不了她。我忘不了她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一想起来我的心就比让人拿刀剜了还疼十倍,晚上我都不敢闭眼睡觉。这些天我想好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娶她的福分了,下辈子也不敢娶她,我不配她,不配她呀!”
高万生的嗓音低沉、缓重,郝刚宝面无表情地听着。
高万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两根细长的头发。他出神地望着头发,哽咽着说:“前些日子,我偷偷从她身上拿下了这两根头发,这些日子,我想她的时候就看这两根头发,心里多多少少能松快些,我得在怀里揣一辈子,死也得带走,这东西虽轻,可能压住我的魂儿啊!”
高万生缓步走出柜台,向门外走去,说:“郝警长,这坑是你挖的,就由你来填吧,见着她就说高万生喜欢上了一个值得喜欢的女人,没白做一回男人!”
高万生转回身,双手作揖,恳求地对郝刚宝说:“郝警长,拜托你了!”
郝刚宝说:“我可以告诉你,她在……”
高万生伸出手,示意郝刚宝打住话头,凄凉地说:“你不用说出来,说出来我受不了……”
郝刚宝轻声问:“你知道她在哪儿?”
高万生慢慢点点头,说:“你再告诉齐兆鸣,我高万生不会服他的,他能唱《单刀赴会》,我能唱《斩华雄》!”
说着话,高万生剧烈咳嗽着走出了茶楼。
郝刚宝呆立在地上,半晌,慢慢走出茶楼,回手关好了门。
田仕科刚刚放下电话,郝刚宝敲门进来了,恭敬地说:“干爹,我过来看看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田仕科眉开眼笑地说:“刚宝,你来得正好,你去哪儿了,王玉山都找不到你。”
郝刚宝说道:“哦,我在街上各警点儿转了转,怕共产党钻咱的空子啊。”
田仕科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你就是要做一根让共产党难受的钉子!对了,我让王玉山把你抓的那个共产党押到保定行政公署去了,剩下的事情我们就不管了。”
郝刚宝震惊地脱口问道:“什么?您把他押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田仕科看了看怀表,说:“这会儿恐怕才刚刚出城吧。”
“干爹,不能把他押走啊!”郝刚宝有些失态了。
田仕科狐疑地问道:“为什么?”
情急之下,郝刚宝脱口说道:“他是咱们手里的人啊!”
田仕科世故地说:“刚宝,你虽然聪明可毕竟还年轻,我把他送走是有目的的,而且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为什么我先不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就会明白。归根到底一句话,他在白洋县对咱们已经没用了!”
郝刚宝眼珠急剧转动着,说:“好吧,干爹,您的安排肯定是对的。我……我得回局里了,手头儿还有不少事呢!”
郝刚宝说完转身就走,田仕科说道:“刚宝,别走,呆会儿咱们在一块儿吃饭。”
郝刚宝笑笑,说:“干爹,您忙我也忙,饭就别吃了,我走了!”
田仕科用长者的口气说道:“再忙也得吃饭嘛,不许走。你先等我一会儿,我给秘书交代几件事后咱就去吃饭!”
田仕科走了出去,郝刚宝急得脸上冒出了冷汗,手触到了腰间的手枪上,灵机一动,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院子里望了望,见院里正巧没有人,拔出手枪,伸到窗外,扣动了扳机,随后迅速插枪,关窗。
枪声刚落,田仕科跑了进来,问道:“刚宝,怎么回事?枪声怎么离得这么近?”
郝刚宝急惶惶地说:“干爹,您多保重,我出去看看,开枪的人肯定就在县政府外面,十有八九是共产党!”
田仕科点点头:“你快去吧,把事情给我查清楚!”
郝刚宝大声答应一声:“是!”然后飞跑了出去。
郝刚宝跳上停在县政府院里的轿车,加大油门疾驰而去。
郝刚宝走后,田仕科和秘书下了楼,往大门口走去。走在后面的秘书脚下踩着了一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子弹壳,随意地踢飞了。
田仕科回过头问:“什么东西?”
秘书蛮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一个子弹壳。”
田仕科问道:“子弹壳?这儿怎么能有子弹壳儿呢?”
秘书打趣地说:“县长,金子银子找不到,子弹壳儿哪儿都能找到。”
田仕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白洋县城外通往保定的路上,轿车追上了押解杨二子的囚车。
囚车上连司机在内只有两个警察,超过囚车,戛然而止,郝刚宝从车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