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是！”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地发酸，眼睛里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拉着老太太赶紧往家赶，回家才发现老人居然都没穿鞋，光着双脚，估计是听到打雷声就跑出来了。当天夜里老太太就发烧了。
老太太病倒，疤子气坏了，用他的话说老太太已经有十年没有得过这么重的感冒了，韩老师哪敢跟他说说老人自己跑出来，那样疤子只会怪她没锁好门，她只有低眉顺眼地不停认错，承认自己大意了。没法啊，这月的工钱还没拿到手呢，先忍忍吧。疤子的脸色铁青，声音刺耳，他在她眼前用力挥舞着拳头：“生苕脆、熟苕粉，夹生苕那是没得整！姓韩的！要不是看在闫大头的份上我干嘛收留你？你也敢跟我玩秤，自己不称称你有几斤几两？就凭你，扫地都没人要！”韩老师气得牙齿打颤，过分！干不下去了，他说她没关系，她是打算脸一死在这里有吃有住地赚这份保姆费的。现在不行了，他骂老闫，一涉及到老闫的名声，她就不能再没脸没皮地待下去了。
“我走！”她脸憋得发紫憋出这句话，早该说了，何必听他干嚎了半个多小时？不夸张地说，他的声音比那些汽车叫的还刺耳些。
疤子的吼声停顿了片刻，好像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走行了吧！”她气呼呼地把自己不多的行李收拾起来。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几件土头土脑的日用品，三五分钟就收拾好了。
老太太刚才被儿子的怒吼吓得躲到房里去了，现在看她要走，老人偷偷溜出来手紧紧抓着韩老师，像个怕被人抛弃的小孩。
这时疤子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扣五百块工钱充医药费，记住，要是再有下次你就给我走人。”抛下这句话他人就像被鬼追一样撒丫子不见了。
谁要他扣钱了！他没耳朵还是没脑子，都跟他说过不干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不干了，又能去哪儿呢？租一个月四五百的房子要住多久才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她都五十了，不是二十三十，又没读过什么书，能有多少工作等着她？
“莫气莫气！”老人把一个东西放到她手心里，她低头一看，是半颗包好的水果糖，那是老人最喜欢吃的……一定是老人平时舍不得吃攒下来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老人慌了神，抖抖索索给她擦眼泪，把糖剥开往她嘴里塞，“不哭不哭！”
“不哭！”她使劲吸气，含着糖对老人说，“甜！”
其实老人不止一个孩子，疤子的上面还有个姐姐，姐姐是被老人伤透了心的。疤子太淘气了，打小不好好读书，大了也不好好做人，总出事。开摩托的时候撞过人，卖西瓜的时候拿西瓜刀砍过人，喝酒的时候拿酒瓶砸过人，隔三岔五的进局子。但凡一出事，老人就逼着姐姐想办法，要她出钱出力，时间长了姐姐就不乐意了，她一个普通工人也不宽裕，凭什么啊。合着小时候好吃好喝的尽他一个人就算了，长大成人了还把他当个奶娃娃养着，那不成。就这么断绝了来往。不成想疤子也有发达的一天，姐姐想和好，疤子却不干了，搬了家，断了联系，死活是不跟姐姐来往了。老太太先是生女儿的气，觉得她不肯帮弟弟，现在又生儿子的气。丫头挺懂事，十岁上就买菜做饭，她却没少打骂这孩子。又是气又是歉疚，在身体里郁结久了，老太太就生出了心病。
韩老师心疼老人的病，不过更心疼的是被疤子扣掉的五百块钱。思念着那五百块，她痛苦得几夜没睡。她想出了个主意，找了支红蓝铅笔，用蓝铅笔在身上能见到的地方使劲涂了几大块儿，中间再用红铅笔涂上。那就是很逼真的“又青又紫”了，不是说伤痕要赔医药费吗？
果然，疤子看到她身上的伤就愣住了，也没问到底有多少平方厘米，二话不说甩了她五百块钱。回头他就扯着老太太要上医院，韩老师愣住了：“干嘛上医院？”
“她又犯病了，已经好久不打人了，看来得让医生好好看看，换种药吃。”老太太被他拽着脚不沾地地下楼了。
她没犯病，是我胡说……韩老师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太太不停地回头张望她，韩老师心如乱麻，却没有勇气追出去告诉疤子真相。心里虚，她赶紧埋头做事，忙起来心里就不那么烦躁了。
等她把晚饭都做得了，还没看到他们母子。
老太太没回来，苏林倒来了，他身边又多了一条吉娃娃，那狗长得像小鹿一样，不时跑来跑去，没一刻闲。
“借我一点钱吧。”苏林一开口她心里就一沉。
“多少？”
“两千八。”这个数目不就是那笔学校要的“建设费”嘛。
她虚弱地问：“干什么用的？”
苏林眼睛没看她：“我外公病了。放心，这笔钱我今年会还给你。”
你撒谎，你今年可还不上钱，这钱八成是有借无还了，而且，你外公根本就没病！韩老师心里懊恼极了，她脑子抽筋了吧，干啥要多事跑去给这个孩子说情？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上不上学关她屁事？反正学习也差，学与不学有什么区别。她不过是看着这个孩子可怜有点同情而已，可仅仅只是同情而已，她又不想付出钞票。
苏林还在等着她发话，是啊，这个比兔子还精的小子，他算准了她手里多少会有点积蓄，看准了她的同情。
好像赌气似的，她说：“我没钱。”这句话一说，她整个人都松了，是啊，拒绝也不难。
苏林的表情好像这些在意料之中，他“哦”了一声，慢慢转过身带上那只不安分的狗走了。他这一走韩老师心里却难受起来，她追上他：“吃过了吗？”他没出声，韩老师不由分说把他拉回来，拴好狗，再把给老太太准备好的饭菜端出来给他，“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吃饱再说。外公病得重不重？”她都开始佩服自己了，明明知道对方在撒谎也不急着揭穿，还就汤下面同他周旋。
苏林没回答，他埋头吃着饭，他是真饿了，吃得吧嗒吧嗒响，两片薄薄的嘴唇颤动着，好像空气都被咀嚼得变香了。其实都是萝卜白菜之类的素食，老太太不爱吃肉，倒喜欢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吃得韩老师晚上在床上一个接一个的放很臭的屁，由此可见她的肠胃是清淡惯了的，消化不了好东西。老太太最爱吃她拌的马齿苋，虽然她没老闫做的好，也算可口，老太太经常吃得盘子见底。马齿苋来得容易，长江边上到处都是，一个小时可以摘满满一袋儿，烙饼包饺子也好吃，剩下的晒干还能留着过冬吃。韩老师寻思着把疤子给的菜钱克扣一些出来应该没问题吧。
苏林一口气吃了好多，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都快涨破了。韩老师用塑料袋将剩下的饭装好让他去喂狗，出门前韩老师塞给了他一百块钱：“你外公病了，可正是花钱的时候，你先拿着，我看能不能再去想点办法。”苏林没推辞，点点头就走了。这样打发掉他，她心里安生点。
很晚了，老太太还没回来，韩老师根本就不敢睡，干脆在客厅里等着，心里七上八下。
半夜里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敲响了，门一开，疤子就冲进来大声嚷嚷起来，他上跳下窜，手舞足蹈，把人都搞懵了。半天她才听明白，疤子开车带着他妈去医院，老太太一路上闹就是不肯去，趁疤子一不留神她居然自己拉开车门跳车了。疤子开着车在路上转悠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没找到她，他去报警警察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受理。他给韩老师打电话看老太太是不是跑回家了，韩老师竟然也没接电话，真要把他急疯了。疤子一急起来说话就不分轻重了，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像雷声炸得人头皮发麻。
韩老师懒得计较他的“没素质”，他给她的手机根本就没养成使用的习惯，连放哪里都一时记不起了。她一听老太太不见了就急了，也来不及和疤子解释手机的事，披了件衣服赶紧出去找人。
人海茫茫，可是到哪里去找啊！她沿着新城区的马路一边找一边自责，怪她自己贪小！可怜人肯定是进医院进怕了，所以才跳的车，就为了五百块钱害得老人一把年纪跳车，也不知道人摔伤了没有。
天都快亮了，她又急又累，坐在路边直想哭，只要能找到老人，她情愿借给苏林那两千八！其实这是两件挨不着的事，她却是真心诚意这么想着。
天完全亮起来，她挨个儿问别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太，上面穿件灰底镶嵌黄色装饰条的运动服，下身穿件深蓝色的运动裤。头发是麻灰色，手背上有很多老年斑。精神还有点不大正常。
“你在干嘛？”她又遇到了苏林。已经到了上学的时间，他却在街上闲逛。而她蓬头垢面，看上去人都有点不正常了，路人看到她都直躲。
韩老师拍着大腿没头没绪地跟苏林扯，苏林倒听得怪认真的，他说：“我有办法。”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韩老师，嘱咐她，“原地等着。”他像沙漠里的一滴水般迅速在她眼前消失了。
韩老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苏林交给她的东西，是一只旧保温瓶，专门给病人送饭的那种。
谁病了？她有点茫然。
苏林出现了，他的手里牵着苏格兰牧羊犬，叫什么来着？韩老师不记得了。苏格兰犬跛着条腿，一脸的傲慢，只是在望向苏林的时候才有了些微的温情。
“你去找老婆婆的衣服什么的，它的嗅觉可灵了！”苏林吩咐她说。
“你外公……住哪家医院？”韩老师艰难地问，手里的保温桶突然变得很沉，沉得让人胸口发紧。
苏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怎么想起问这个：“第九医院。我们赶紧走吧。”
他没撒谎。保温桶里是还有余温的剩饭，是这孩子给病人做的早饭，几片皱巴巴的白菜叶子，一小截红薯，还有一口软塌塌的米饭。她现在可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啊。
苏格兰犬闻了闻老人的衣服，在街市上开始它慢条斯理的搜捕，两人紧紧跟随着它。
“你外公……病得重吗？”韩老师问。
“嗯，医生这么说的。”
“那钱，是交医院押金的吧？”
“嗯。”苏林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苏格兰犬的行动。
韩老师觉得头晕眼花：“那你怎么解决的呢？”
苏林半天没做声，好久，他闷声说：“我求他们啊，求了好久他们没办法就同意收下姥爷了。”啊……是这样，这也算是个办法啊。他说起这样的事，语气里有那么点羞愧，随后就很平静了。但是她心里却难过得要命。
狗突然叫了几声，然后向一个方向跑起来。
“快！”苏林两眼放光紧紧跟上，韩老师也踉踉跄跄地跟上。狗跑向的是一个施工工地，路中间破膛开肚挖开了好深的坑，好像在修下水道，周围拦着一圈细细的红布条以示警告，苏格兰犬跑过去低沉地吠叫起来。
“快！婆婆在这里！”苏林跑过去一看，惊喜地大声叫起来。
原来老人不当心跌落到正施工的下水道里了，经过检查，医生宣布左手压缩性骨折，其他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后，老太太拉住韩老师的手怎么都不肯放手了，把她的手腕掐出了很大一圈乌青。这次是真的瘀伤。
疤子闻讯赶来时眼睛红肿得吓人，明显一宿没合眼。
“谢谢谢谢。”疤子喃喃地说，这一天一夜可让他够受的，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韩老师静默了片刻：“谢就不用了，要真想谢我，借我点钱吧。”
疤子知道她要借钱给苏林也没多说，叫她打个收条，表示先预支三个月的工钱。韩老师打收条的时候老大的不乐意，心想我还会拿你的钱不认账啊，真是小瞧人。等把钱给苏林送去的时候她一转念，对苏林说：“给我打个借据啊。”
苏林倒没她那么介意，很麻溜地写了张借据，连还钱的时间也写上了，期限是一年。
“一年……你还得上吗？”韩老师忍不住问，据她所知他外公的退休金也就刚够他们爷孙俩生活而已，这治病的费用还不知道来源哪里。
苏林很自信地说：“我妈走的时候说过，她今年就回来。”
“你妈为什么不带你走？”韩老师还是不相信，那坏女人肯定在骗这孩子呢，当妈的再怎么地也不能扔下自己孩子不管啊。
“她走的时候是要带走我的，我不肯，外公年纪大了……而且……”而且什么？苏林没有说。
“手怎么了？”他的手上有明显的伤痕，红肿得厉害，还有地方溃烂了。
“哦，”苏林扫了一眼伤痕，无所谓的样子，“那只坏脾气的家伙突然扑过来，我不小心摔倒，擦伤。”他抹了点唾液在上面。毫无疑问，坏脾气的家伙就是那只跛腿的苏格兰犬。
“那只狗脾气太坏了。”韩老师叹了口气。
“它原先很乖的，是它的主人想把它扔掉，它在外面流浪时肯定吃了很多苦，跛了一条腿后脾气就变坏了。”
“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扔掉它？”
苏林笑起来，难得看到他笑，他笑的时候真是可爱，脸上有一只深深的酒窝：“谁知道，好些人就是这么奇怪，喜欢就买回来，不喜欢就扔掉呗。可你知道吗，它好聪明，扔多远都能跑回来。给别家带狗别的主人还担心我把狗带走卖掉什么的，就它家主人很放心，每次我带它回去他们都很失望。”
韩老师把嚼碎的药草敷到苏林的伤口上，苏林皱着眉头：“看上去怪恶心的。”
“这是马齿苋，可以治很多病的，拉肚子啊，蚊虫咬啊，你这种小伤对它来讲小意思。”
苏林哼了一声似乎不大信，但也不反抗。
“韩老师。”苏林喊她，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还是第一次喊她韩老师呢。
苏林望着她出神：“你知道的真多！”他细长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崇拜。
疤子被警察带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韩老师完全不得要领。打听来打听去是疤子跟一宗盗窃案牵上了。这哪能呢？他又不缺钱花，肯定是搞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