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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夙冰推门的时候,稍稍踟蹰片刻,然后一脚将门踢开。

拓跋战半坐在榻上,双手抱住脑袋,神情呆滞的模样。被突兀的响声惊扰,缓缓抬起头来,瞧见夙冰那一刹,瞳孔骤然一缩,嘴唇阖动了下,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夙冰明白过来,他的封印已破,记忆差不多复苏了。

也不说话,只在掌心蓄满灵力,置于他额头上方轻轻绕了绕,确定过他的伤势正处于复原状态,才道:“骨头还没完全长好,这几个月,你自己小心些。”

拓跋战挥手拨开她,涨红着脸道:“少假惺惺的,你给老子滚出去!”

“哟,我犯得着对你假惺惺么?”许久不曾见过他这副嘴脸,夙冰不习惯之余,忍不住一声冷笑,“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我对你献殷勤,除了徒惹是非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

拓跋战即怒且悲,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跳下榻便想跑,可惜身体太过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若不是扶住门框,险些摔倒。

“你想去哪儿?”

“不用你管!”

拓跋战一身桀骜,强撑着站起身,没走几步,再是一摔。

“以你现如今的修为,连我都打不过,还妄想去报仇?”夙冰本想扶他一把,又犹豫着缩了回来,只摇头一叹,“拓跋师弟,一个人若想改变现状,先得接受现状,若想改变命运,先得正视命运。你们丰乐拓跋世家,如今仅存你一丝血脉,你若有个好歹,便真绝了后,即是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你父兄族人……。”

“别说了!你滚出去!滚出去!”

拓跋战耍脾气似的捂住耳朵,死活不肯听夙冰说话。夙冰也觉得这个时候讲些空道理有些不妥,但她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孩子,索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于是走了出去,并将门关上,担心拓跋战一冲动跑了,又在周围设下一层禁制。

随着房门渐渐合拢,将夕阳最后一点余辉阻隔在外,屋内再度晦暗下来。拓跋战渐渐松开捂住耳朵的手,却又被他狠狠咬住,咬的鲜血淋漓。

心头忽然恨极了清止道君。

若是一年前,他还可以骄傲的去死。

现如今,他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被践踏的一丝不剩……

夙冰走出小院,站在一处过道,静默良久,瞧见蓝少卿迎面而来,神识扫出去,发现没有慕容靖的气息之后,才笑道:“少卿师兄,你将靖师兄打发走了?”

“可不是么,费了我好一番唇舌。”

蓝少卿徐徐摇着扇子,狐狸眼微微眯起,瞄了夙冰一眼,颇不解地问,“不过我很好奇,你没事儿对他动手动脚做什么?以我认识的夙冰妹子,绝非好色之徒呀!”

夙冰兴趣盎然地道:“你我很熟么,如何知道我非好色之徒?”

蓝少卿“啪”的阖上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周,以扇尾点了点夙冰的额头:“你若真是好色之徒,合该调戏我才对,靖师兄虽说一表人才,但同蓝某人相比,总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吧?”

夙冰怔愣了下,一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拍着蓝少卿的肩膀,笑的直不起腰:“少……少卿师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不必夸我,我都听腻了。”蓝少卿也笑起来,两人笑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两指来,在夙冰眉心轻轻一泯,“瞧瞧,女孩子便该多笑一些,方显得灵动可爱,总是皱着眉头,日子久了,怕是要长出褶子。”

夙冰这才明白过来,原是蓝少卿看见自己闷闷不乐,有心开解。

一时有些感慨,倘若自己不是夺舍重生,真真只有十五六岁,便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即使不会对他生出爱慕之心,总也会春心荡漾一番。

由此可知,他得欠下多少风流孽债来啊……

一猫腰躲开他的手,夙冰呵呵一笑:“师兄,你不是要去向沉柯师叔道谢么?”

“嗯,这便去了。”蓝少卿也没觉得尴尬,继续悠哉的打开扇子,“之后还得去趟悔过崖,瞧一瞧我那小徒弟,一年没见,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修为可有长进。”

“小徒弟?”夙冰稀罕的紧,问道,“咱们筑基期修士不是不能收徒弟么,况且,你徒弟怎么会在思过崖?”

“天际城中捡来的,此事说来话长,闲时再细细讲给你听。”蓝少卿摇头一笑,正欲提步,又侧目道,“对了,你要不要一同过去探望探望,好歹重霜师弟也是因为包庇你,才被无念师叔罚去悔过崖……。”

听了这话,夙冰不由微微一怔。

怪不得一直不曾见过夏重霜,竟在悔过崖面壁。

蓝少卿见夙冰一直没有吭声,神色略有几分复杂,心里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欠考虑,毕竟冷氏一族全都死在夏重霜手上,她嘴上不说,面上无虞,心头焉能不恨。

便不再相邀,默默走了。

不过夙冰又不是真正的冷小扇,除了有些怜惜冷四娘,冷氏灭族对她而言,根本不具丝毫意义。以夙冰推测,就算是真正的冷小扇,估计也和自己差不多,保不齐,还巴不得冷家那些没心肝的族人早点儿死。

就这样过去五六天,拓跋战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夙冰神识探过,见他还有气儿,也不搭理他,反正以他练气五层修为,十天半个月不吃饭也死不掉。

如她所料,第七日一早,沉柯真人便命高原将她带进丹房,教她一些炼丹启炉的技巧。

夙冰虚心记着,虽说口诀和手法大都粗浅,但丹药师间的差距往往就在于其中某些细节,有名师引路,才能少走许多弯路。

当然,她也不指望成为多高级的丹药师,毕竟自己的初衷只是倒卖丹药赚些小钱,那些有价无市的高阶丹药,除非有必要,断然不会去碰。但是她也有另一番考虑,如今条件便利,机会难得,日后若是成为高阶丹药师,有名声的话,丹药是不是能够坐地起价?

所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你在想什么?”

沉柯真人发现她心思忽转,凉凉一问,“我说的,你可全都记下了。”

夙冰忙道:“启禀师叔,弟子已经记下了。”

“那你演练一遍。”

“弟子遵命。”

夙冰敛了思绪,祭出自己的随身丹炉,还没开始,沉柯真人便拧起眉来:“你这丹炉,为何如此劣质,瞧着精铁的成分,怕是不足五百年。如此一来,若是火候控制不好,随时都有爆炉的危险,且质地太差,将会影响丹药的凝结与成分。”

果真乃丹道痴人,大眼一瞧便能知道精铁年份!

夙冰暗暗赞叹一番,幸好自己早有对策,便略显茫然地回道:“弟子初窥丹道门径,心中不胜惶恐,以为若是过分依傍于丹炉成色,岂不是估不出自己的真实水准?”

沉柯真人的眉头越拧越紧,深觉这小姑娘实在太能扯了:“何故有此愚蠢之思?炼丹之道,同修炼如出一辙,天时、地利、人和,自是缺一不可……。”

“师叔,请恕弟子无礼,您这番话,弟子并不完全认同。”

夙冰举着一对儿圆溜溜地大眼睛,定定望着沉柯真人,不卑不亢地道,“修行中,一个人若是过分依赖于法宝或是丹药,那您能看出此人的能耐么?倘若有朝一日,他落于困境,手中一无法宝,二无丹药,根基又差,启不是要坐着等死?”

沉柯真人似有一刹的怔然,遂道:“这与炼丹岂能混为一谈?”

“师叔先前不是还说,两者如出一辙么?”

“这……。”

“弟子以为,若是材料上乘,丹药师自身提供的真火够纯,只需控物术一流,完全不必拘泥于丹炉质地如何。便是一百年精铁成分的炉子,一样可以炼制出一流好丹来。反观那些失败之后,将责任推卸于外物不够便利的修士,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寻借口罢了。”

沉柯真人被噎的半响说不出话来,但一寻思,她话中之意,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舍弃好炉而选用差炉,不仅可以提升自己炼丹的水准,还能在过程中,不断提升自己的修为,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但为何自入丹道以来,祖上教习的第一件事儿,便是人手选择一个上品丹炉?

有些真理不能揣测,一揣测必乱其心,素来镇定的沉柯真人,终于有些风中凌乱了。

“我先出去走走,你依着我先前教的,勤加练习吧。”

“弟子遵命。”

神识注视着沉柯越行越远,夙冰长长舒了口气。

为了不再浪费灵石购买新丹炉,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同他扯了。

但以上言论,并非胡扯。

她并不懂丹道,但从魔修转道修以来,她慢慢摸索出道法归一的含义,从学术上来说,她这番推论理毫无破绽,应是站得住脚的。何况,她说不过秦清止,不代表她说不过沉柯真人,此人心思再多,无非也就是个四百来岁的金丹圆满,同她比,始终嫩了点儿。

将几味最普通的灵草放进自己的随身丹炉,勾兑一定比例的灵水,夙冰将灵力汇聚于双手,流畅的掐出一串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虚空一指,随身丹炉渐渐升至半空,涨了两倍有余。

夙冰调运火灵根之力,开始炼制她人生中第一炉劣药。

以控物术控制住丹火的温度和密度,丹炉不停在半空旋转,炉身烧的通红,偶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夙冰察觉有些不对头,便放出神识,观察内里的情况。

神识还没进入其内,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丹炉果断如沉柯所言——爆了!

那些刚化成丹水的药草,喷的满地都是,若非夙冰及时设下防护罩,险些死于非命。夙冰一阵心疼,将近四百块下品灵石就这么没了啊,也终于明白过来,通过控制术来控制丹火固然可行,但不爆掉成百上千个劣质炉子,怕是练不成这门功夫……

唉,算了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趁着沉柯真人没发现,夙冰赶紧拾掇拾掇屋子,然后偷溜下山,拿出自己余下所有灵石,外加透支,一咬牙,买了一个近两千年精铁成分的随身丹炉,继续回来炼药。

这一次,十分顺畅的便完成了,只是一炉丹药只成功了两颗,且成分极差。

夙冰总结了一下原因,正打算再次启炉时,沉柯真人回来了。

嗅到满屋丹水味,又瞧见夙冰换了较好一些的丹炉,他微微勾起唇角,颇有些戏谑地说道:“我认真思索一番,觉得以加强控物术来取代丹炉的成色,确实可行,但必须从根基做起。幸而你是新人,便由你来实验实验吧。”

于是,这回轮到夙冰风中凌乱了……

幸好沉柯真人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夙冰初学,爆炉率高,免费提供了三百个劣质丹炉,但夙冰一天下去,就给爆掉七八个,吐血吐了不下七八十次。

她简直不敢想,以后该怎么办?

干脆卷铺盖连夜逃回夜来峰吧,这简直是在用生命赚灵石啊!

但这一逃,不等于交了大把学费然后成绩是个蛋吗?

不行,这可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夙冰愈发沉稳,不断寻找技巧,突破操控控物术的境界。渐渐的,从每天爆八个,减少成七个,二十天之后,已能达到每隔两天爆一个了。

不过每一炉练出来的全是丹水,连草药渣渣都没有。

夙冰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炼丹的天分,但明明觉得力所能及,可以驾驭,怎么就是无法成功呢?

抹了把头上的汗,她放出神识向拓跋战的房间觑去。

那小子已经二十来天没有动弹一下了,夙冰当真有些忧心,他可不能死,万一死了,自己拿不到地图,如何去找那上古战场。

解除了禁制,她推门走进去,将拓跋战从地上捞起来。

一接触他的身体,便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冷的像个大冰窖一样,夙冰有些奇怪,神识探进去,伤势明明都在好转啊。琢磨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外体遭了风寒,也就是得了凡人病。

内伤好治,患上风寒还真有些为难。

夙冰将他抱去床上,然后前去药田采了几株药草,以凡人的治病偏方,以随身丹炉熬成一碗汤药,喂他喝下去。瞧他身体还是一直发颤,夙冰便催动丹田内的火灵之力,本想打入他的体内,怕他承受不住,便在自己周身游走,然后将拓跋战抱在怀里。

做完这一系列,夙冰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娘了。

直到早上,拓跋战的烧才渐渐退下,当他缓缓睁开眼睛时,夙冰正歪靠着石墙,阖目小憩。拓跋战的思绪在一瞬间转了好几次,先是喜悦,再是愤怒,最后转为茫然。

“你感觉如何了?”夙冰并没睡着,察觉他醒了,伸手在他额头一摸。

“你……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拓跋战想起这一年来的日子,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他自小背井离乡,对娘亲的印象十分模糊,除了哥哥,从没有谁对他这么好过……

“因为……。”夙冰觉得,现在说出来地图的事儿,并不是时候,便将话锋一转,“其一,当年坠落海穴,是你哥救我一命,我欠他的。其二,我们冷家,本就是你们拓跋世家的家臣,你该知道。所以,你不必有何负担,我只是做我该做的,绝非可怜你,也没闲心可怜你,真论起来,指不定谁比谁更可怜。”

拓跋战将脑袋垂下,半响没吭声。

不一会儿,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哥……哥说他讨厌我……。”

夙冰拍拍他的背,无奈道:“你哥疼你还来不及,若真讨厌你,又怎会求我救你,他最后那番话,只是想要令你清醒的记着,带着家族的未来勇敢活下去。”

拓跋战抬起眼,吸着鼻子道:“真的么?”

夙冰点点头:“你哥,满心都为家族绸缪,所以你要快些长大,快些强大起来,才有机会重新振兴家族,将拓跋族的姓氏,重新写进北麓历史。”

忽地忆起拓跋隐眼角眉梢的温柔,夙冰心头一阵微微的酸。

拓跋战的情绪更是彻底崩塌,先是小声呜咽,最后将脑袋拱在夙冰怀里,哭的泣不成声,那么多的悲愤,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哭吧,痛快哭一场,你还小,没人逼着你非要坚强。”

夙冰轻轻顺着他的背,低声道,“不过哭过之后,便要将那些仇恨全部封在心里,不可随意拿出来。现如今,咱们寄人篱下,断不能行差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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