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如匹练，夹带着无边的怒意和煞气。这刀快，快似闪电；这刀凶，凶如天罚。
气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凶戾的刀芒锁定，颜徵深陷杀机，又该当如何自救？
颜徵退，退出三尺，挣得了一丝出剑的空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这一丝一毫的空间，便是生与死的分别，何等近切，却又是何等的遥远。
颜徵掌一翻，一道寒芒冲天而起，在瞬息之间架住刀光，刀剑相交，沉默无声，却迸发出浩然煞气，将在场众人的座椅纷纷往后推去。
周庄双眸现出凝重之色来，大袖一挥，发出两道劲风逆势而上，将管书秋与道心禅师的遗体护持住，自身却失了重心，被这煞气推出丈余。
周庄借剑光细看众人反应，李易、梅兰、颜氏三子被推出七尺有余，刀笑剑略好些，不足六尺，杨之湄退了四尺余，破山剑万峰则仅仅动了分毫，众人功力高下立判。
华光散去，二人乍遇乍分，颜徵踉跄退后两步定睛观瞧，眼前之人面带悲愤，口中鲜血正点滴流出，正是康王境大总管仲夏雷神王睿。
颜徵皱眉道：“王兄，你重伤初愈，且慢动怒，听我跟你细细解——”
话未说完，便听到颜好好一声惊呼，王睿掌中双刀银光爆吐，身形一晃，再次猱身而上。
周庄“咦”了一声，道：“长短不平刀？万象台中久潜于江湖的‘三不平’之一，原来是王总管！”
其他人一怔，颜云聪疑惑道：“王叔出身月阁，早年司掌仲夏亭，这万象台是什么？闻所未闻。”
周庄细看王睿左手短刃，右手长刀，却只以左手短刃抢攻，右手长刀背负身后便可以肯定下来，指着王睿道：“江湖中有‘三不平’的说法，都是双手兵刃，一是不平刀，二是不平剑，三是不平枪，均是一长一短，招法诡异。画都故旧相传，三不平均是出自万象台，一个执掌天道历法的所在。既然王总管司掌仲夏亭，正好是仲夏时节，分属月历，应该没错了。”
他们正说间，王睿觑准时机，猛然一跃，左手短刃挥出一道寒芒，抢攻颜徵双目。
破阵子冷哼一声，掌中寒芒逆击。
王睿的右手长刀终于出现，刀芒闪烁出一团刺眼的银光，带动王睿的身体诡异地一转，已然来到颜徵身后，长刀如出水蛟龙一般，在颜徵腰间抹过。
颜徵从未遇到这般诡异的杀招，险些招架不及，幸好他此前对王睿的长刀有所顾及，掌中寒芒蓦然延生，在腰前半寸处挡下这一记杀招。
“呲——”一声刺耳的刀剑互磨，两道身形再次分开，颜徵不动，王睿滑出丈余远近，缓缓收招直起身子。
颜徵身躯一抖，一道血光自腰间飙洒而出，虽然及时挡住了这一击，刀芒已然入体，破开肌肤，伤及筋骨。
颜徵信手封了腰间穴道，略略止住了血流，双眉紧皱，缓缓转过身来，道：“王兄，你莫要太过冲动，书秋绝非我所杀！”
王睿冷笑了一声，二目如电，自喉间迸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叱：“杀——”
言未落，刀又起，左手短刃如霜如雪，在空中划过一道惨白的寒光，直奔颜徵的颈项，右手长刀收束在背后，一道青幽幽的电芒微不可察，在刀刃上来回流淌。
颜徵再退，却是退无可退，只好一领掌中寒芒喝道：“王兄小心了！”
周庄这时才看出天下十二支名剑之一的破阵子颜徵手中的长剑。这剑刃长约四尺，暗红如人血涂染，剑柄特长，约莫一尺二寸，五色神金的吞口，化作巨蟒口型。这剑还有一桩特异之处，剑身近柄三分处乃是四棱，如同精钢锏一般，往上则是一段锯齿，在往上剑身中空，比及剑尖又合二为一。下重上轻，乃是利于守而拙于攻的表象。颜徵当年出入天下名阵全身而退，想来正是这柄剑利于守御之功。
周庄目力极佳，不仅透过剑光看清这剑的外形，甚至还看得到这剑身上的铭文，赫然镌刻着“悬翦”二字。《拾遗记》中有记载这把名剑，号称“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乃是越王句践八剑之一。
“难怪颜徵能创下这偌大的名号，乍一看这剑恍如军中长剑，战场厮杀才用，没想到却是天底下最轻的名剑。看刚才颜徵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撤剑拦架长短不平刀，这剑能斩断飞鸟想必也不是胡吹一气的。”周庄暗暗点头。
却看颜徵悬翦平横，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机从剑身中空出弥散开去，颜徵透过中空的剑窍霎时便将厅中众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王睿身上的所有破绽已经赫然在目！
王睿神色一凛，心知自己本就不是颜徵对手，眼下重伤未愈，虽然乘着适才颜徵只守不攻，将颜徵伤了，但是若颜徵认真起来，自己没有分毫的胜算。
“罢了，书秋，拼着一死，也要为你报仇！”王睿忽然面现凄然之色，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左手短刀刀柄点破自己的气海与膻中两处大穴，数十年的功力霎时如长江大河自峡上一冲而下，王睿身躯大震，须发怒张，气势猛然上扬数倍，大喝一声，双刀尽出。
颜徵愁眉紧缩，一掌拍出一道“玄武印”，想要阻他片刻，悬翦剑龙吟一声，迎风而上，化作一条蛟龙直面双刀。
“不好，这一回真是拼命了！”周庄茶盏一放，口中喃喃之间，手上已然多出一支非金非铁笔毫秃短的细笔来。这支笔颜好好只见他用过一次，正是在云州哀牢山百草谷前击毁忉利天宫佛骨舍利的那支。
压箱底的都出来了，颜好好自然知道现在是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一道剑诀打出，两道银光一闪，疾燕双剑已然环绕身周，随时准备接应二人，但愿不要再有悲愁发生了。
然而世事如棋，遂人之愿的又能有几回？
颜徵与王睿再度交手，便知道王睿功力激增，在这一时三刻之内，远超自己，不由得双眉倒立，大喝一声：“刚侯破阵！”
悬翦剑剑身霎时闪耀出无限光华，数道银光自剑内飞舞而出，附着到颜徵身上，竟是一副血色的铠甲。
王睿狞声大喝，双刀如白虎双牙，利齿所向，正中颜徵双肩，直听得“嘡啷啷——”一声巨响，如同打了一个疾雷一般，王睿倒飞而起，颜徵后滑数尺，却已是厅壁，去势难止，又听得轰然一声，厅壁被击穿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花厅之中顿时烟尘斗乱，睁目如盲。
李易终于忍耐不住，刚要起身相劝，一步尚未迈出，便惊觉一道刀芒劈面而来，忙将腿撤回，面前半步处的青砖地面霍然崩裂，划出一道深深的地沟来。
李易抬头看去，正是老友王睿长刀斜指所发，还想劝上几句，却分毫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只好长叹一声，默坐回原处。
尘埃尚未落定，便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从窟窿中踏入。
正是颜徵。
颜徵擦了擦嘴角淌下的鲜血，苦笑道：“是我错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堂堂仲夏亭之主怎么可能七十年没有什么变化呢？这一手破血冲虚的手法当真厉害，王兄，我小觑你了！”
王睿双眉紧皱，冷着面微微颔首，长短不平刀上冷芒流过，浸润出一片寒凉。
刀意即心意，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颜徵长叹了一口气，手中长剑直立胸前，左手屈指一弹，铮然有声，这才缓缓出声道：“破血冲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一招，王兄，留神了。”
他受伤不轻，又知道王睿自破气海，等同自废武功，一旦过了这一炷香的时间，王睿便是废人一个，他若是多休息一会儿，王睿也不会厚颜逼他出手。只是颜徵生平心高气傲，虽然现在功力比不上王睿，却也分毫不惧，重整势态，硬接王睿万象台武学。
剑光如红雪，刀芒似断肠，这天地之间仿佛在刹那间寂静下来，清浅的呼吸声在这一片寂寥的世界中晕染出更寂寥的杀意。
风，骤起。
两道身影快若闪电，在花厅之中连连闪烁，横梁、右柱、炉香之间传来无数刀剑激荡的声响，而众人定睛一看，这两人又好像站在原地分毫不曾移动。
“武、悼、破、阵！”
血铠正中，光华闪耀，便听到一声昂然马嘶，一匹血影骏马自血铠之中奔腾呼啸而出，颜徵纵身一跃，已然端坐马上，带着排山倒海的冲阵杀意，直掠王睿，身后是一连串的残影身姿，掌中名剑挥出一道道玄秘的剑气。
王睿似乎被这惊世一击给锁定了，分毫不曾动弹，颜徵长剑眨眼已到，吓出众人一声惊呼，剑落，人散，王睿已然不见。
颜徵冷笑一声，纵马扬剑，自下而上掠出一道惊人剑气，正见头顶前方一道紫雷乍亮，王睿双刀交叉，聚雷于刃，赫然劈下。
一道巨大的刀剑之气四散奔逸，汉白玉的厅柱霎时龟裂崩毁，花厅摇摇一晃，终于还是不曾经受住这无匹的煞气，轰然坍圮。
众人早有准备，纷纷化作流光，四散而出。
烟霭弥散，遮天蔽日，众人相视一眼，尽是骇然之意。
须知这花厅之中众人暗中护持这一切事物，颜徵二人出手内劲含蓄，分毫没有外泄，是以便是最是易碎的茶盏果碟也未有丝毫损伤，孰料这一击威势太过惊人，众人只好躲之大吉。这花厅少了众人护持，自然承受不住，土崩瓦解开来。
烟霭之中缓缓有人走出，步履沉重，气机悲怆。
“唉，王总管此前伤势太重，否则也必不至于如此。”万峰不必揣测来人是谁，长叹了一声道。
“不然。”周庄摇摇头道：“若是王总管此前没有受伤，恐怕这一场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颜谷主便是能赢，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轻松。届时两两重伤，白白遂了杨大美女的心愿，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万峰一愣，想了想觉得着实有理，又把目光投向了一脸讥嘲的杨之湄，怒道：“周兄说的不错，杨之湄，万某没有那个闲心听你胡扯什么几十年前的往事，鬼知道那是不是你胡编乱造的。破山剑在此，领教你的高招！”
周庄忙闪身拦住万峰道：“万兄不急不急，杀人容易救人难，现在当务之急是救人，先治好王总管才是正理。”
万峰哼了一声，道：“也罢。”
“王兄无有性命之忧，只是这百年苦修算是毁于一旦了。”颜徵扶着王睿缓缓而出道。他堂堂一境之主，寻常时候最是注意外表，锦衣华服从来没有分毫污渍，今日却是灰头土脸，脸上与心头一般滋味。
王睿功体涣散，如同常人，四肢酸软，只好搭在颜徵的肩头缓缓而行，见到众人，面目漠然，只是稍稍点了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杨之湄双眸之中异彩连闪，想要说些什么，又想了一想，居然作罢，只是站在一边看着颜徵浅笑。
万峰怒声道：“万某粗人一个，但是也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找上慕容世家，杀多少人，那是报仇，我管不着。但是道信禅师与我分属至交，他的仇万某接下了。杨之湄，你还有何话说？”
杨之湄掩口浅笑道：“破山剑好大的气势，好正直的大侠啊！只可惜了，一个人再怎么光鲜，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后背有多么脏乱，是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众人，见到有人面色微变，杨之湄更是心神安定，又娇笑起来。
万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虽然不是很明白，却也随着杨之湄的目光的看向了自家的夫人，发觉梅兰目无表情，便在心中暗暗皱眉。二人自相识以来将近三十年，他虽然口讷，梅兰的一举一动却始终都深深挂怀，梅兰此时这般面无表情便是最好的表情了。
“杨姐姐，你若是去考科举，恐怕要名落孙山哈。”周庄忽然开口打岔道。
“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杨之湄奇道。
“这般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越扯越远，恐怕到日薄西山也不知所云呢。不如言归正传，道心禅师俗家不姓慕容吧？你又因何对道心禅师下手？”
“周子休你倒是好心，平白做得什么好人，误了又一场的好戏。”杨之湄风情万种得白了周庄一眼，看得颜好好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如何能做到如此娇媚的，忙回头看周庄的神色，发现周庄正眼观鼻鼻观心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道身边的这位也在向满天神佛暗暗祈祷：希望好好这丫头没有看到我流口水的那一幕哈。
“你是尼姑、道姑还是卦姑？又或者你是牙婆、媒婆、虔婆、药婆、师婆、稳婆？”周庄嘻嘻笑道。
“罢了，没来由的让你骂我一声三姑六婆，我不看戏了便是。”杨之湄似嗔似喜地微微蹙了一下柳叶眉，道：“道心禅师自然不是慕容世家中人，我生平最敬重的人莫过于他了。”
万峰冷哼了一声。
“你别不信，康王境与东林寺这般近，我若要杀他，何必要等到这段时日？”杨之湄斜斜地睨了万峰一眼，声音越发慵懒起来。
“不错，看来能让姐姐对最敬重的人痛下杀手的人必是对姐姐而言最重要的人，而且还是最近刚刚遇到的。让我猜一猜，不是那位魔君便是慕容延青，可对？”周庄叉手胸前，摸了摸下巴道。
“就属你最聪明。”杨之湄嘻嘻一笑道：“那究竟是延青还是魔君呢？”
“这我可猜不着，你能自由出入康王境，行踪飘忽，天知道你遇到过什么人。”
颜好好见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通自己想上半天都想不出来的事情，不由得气呼呼道：“遇到了谁你直说了便是，猜什么猜啊？”
“呦，妹妹可是吃醋了？”杨之湄掩口娇声笑道。
“哼！我便是吃醋了又如何？”
杨之湄一怔，却是没有想到这女娃子这般直截了当，一时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易忽然出声道：“是慕容延青。”
周庄笑道：“李捕神说出来便不好玩了嘛！”
杨之湄奇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这个太简单了，魔界的人如果要杀道心禅师何必你这种半桶水的出手？”周庄笑嘻嘻道。
“确实是这个理。”杨之湄点点头，又道：“我遇到了延青。我自然是喜不自胜，可是延青却已经将我当作陌路，任我如何倾诉，他都无动于衷。到了最后，他留下一句‘我当年爱你，是因为你虽是伎子，却也冰清玉洁。可是现在的你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忽然幽幽地一叹道：“冰清玉洁呵。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人怎么能有所例外呢？周庄，你可还记得桓温吗？”
周庄缓缓点头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是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好好啊，你看我可美吗？”杨之湄轻轻一叹道。
颜好好闻言一愣，认认真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杨之湄，才不得不承认道：“美。”她从来都自诩美女，可是比起杨之湄来，自己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小丫头，像青杏小小只能徒然地羡慕成熟香甜的桃李。这无关于身体，只在于心灵。
岁月如刀，斩杀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年华，在眉眼鬓角刻下零落的风霜。但是总有些女人是例外，她们如同美酒一般，窖藏了许久，却更显香醇。时光带给她们的一切都被她们自身化纳、沉淀，氤氲出一片自己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魅惑众生，颠倒乾坤。
正是：纵使徐娘半老去，风韵依依犹可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