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时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杨之湄双眸如秋水,情义绵长如若耶溪万古长流的溪水,一丝丝一缕缕,都守着慕容延青。
“湄儿,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你的一番情义,我懂。但是如果单凭着你的情感便能够作为你肆意妄为的借口,刀笑剑承受不起你的这段情。我是一个捕快,虽然往来的是阴阳两界,管不到人间世与异度魔界的恩恩怨怨,然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你……”刀笑剑愁眉紧锁,顿了一顿,艰难道:“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一辈子,我欠你;下一辈子,希望我能还你!”
周庄在一边听着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嘀咕:“合着这辈子痴缠半生还不够,下辈子杨之湄还颜徵的情,老刀你又还杨之湄的情,得!还得这么乱下去!就是不知道管书秋是怎么想的啦!”
杨之湄自然不知道他这没心没肺的嘀咕,听到刀笑剑这话,身子一颤,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在她的心中又是怎样的思绪缭乱。
刀笑剑说完这话,也好像全身都虚脱了一般,袍袖一挥,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回到人群之中。
他们二人陷入了僵局之中,另一边却有人缓缓地抽出了黑玉长剑,一步一步迈向杨之湄。
“万转愁成系肠线,三更风作切梦刀。山摇摇,水迢迢,纵使天帝也难逃,除死方是了。”
一声诗号,万点杀机,并作风刀霜剑,霎时逼向杨之湄。
“你们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颜云承前来收你的大好头颅!”
此言一出,颜徵、杨之湄面色顿时惨白。
杨之湄怔怔地看着颜云承,沉默了半晌,才颤声道:“云承……你要杀我吗?”
颜云承将他二人神色尽收眼底,心弦一动,顿时觉得隐隐沉痛起来,口中却是杀机不减,寒声道:“云承?哼!这也是你叫的吗?”
言未讫,墨玉飞剑冲霄而起,带着无边黑炎,骤然杀至。
杨之湄面上悲恸之色愈加厚重,也不知为何,竟不避不让,欲硬受颜云承的穿心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血光暴起,铮然一声,将墨玉长剑挡下,便听到边上一人,一口逆血再度喷出,刚刚平稳的气机再度混乱,众人急眼观瞧,正是破阵子颜徵。
颜云承心中大疑,将墨玉剑收回,忙赶到颜徵身侧,与颜云聪一同抬掌渡气,助颜徵平复伤势。
颜徵微微颔首,苦笑道:“云承,这世上谁都可以杀湄儿,唯独你不可以。你今年二十九岁,难道还还猜不到吗?”
颜云承身躯一震,涩声道:“云承只有一个父亲,便是破阵子;也只有一个母亲,便是九月仙子。生我者,我不知;养我者,康王境。物寄瓯中,出则离矣。这杨之湄,与我何干?”
万峰、李易等人闻言,心中不禁微微生气,李易碍于他人家事不好说话,万峰则不然,昂然出声道:“若非父精母血,安得有你?颜谷主家学渊源,怎得教会你如此不孝!”
颜云承却是不理他,只是看着颜徵,一语不发。
颜徵低头,微微叹气道:“无论如何,你终还是她与慕容兄的孩子。这几十年来,她日日处心积虑猎杀慕容世家的人,时时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每一次回到康王境,头一个问起的便是你。只是担心的你的安危,从来不敢相认,她心中的苦楚,你可知晓半分?纵然她做了再多的错事,天下人皆可杀她,你也不能杀她。”
刀笑剑闻言更是心绪激荡,周庄偷眼观瞧这父子俩的五官,笑道:“刀兄,恭喜恭喜,妻儿团聚哈,听颜谷主一说,我这才发现,你们父子俩还真有三分相像。”
他又看了一眼颜云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道:“刀兄,我与你平辈论交,云承兄倒是平白矮了一辈。”
颜好好白了他一眼道:“别乱打岔,没看见忙正事呢?”
周庄嘻嘻一笑道:“从来办正事不如办好事。更何况,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与其你杀我来我杀你,哪能比得上长歌送往昔,怜取眼前人?”
“可是——”颜好好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来,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学富五车的才女,遇到周庄这个横着说竖着说倒着说都是理的人,终究还是逃不去口讷心急的结果。
“可是什么?”周庄要笑不笑地看着她道:“可是作为子女的就应该为长辈报仇啊!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啊?”
“嗯嗯嗯。”颜好好连连点头,补充道:“我记得好像是孔子说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
“差不多吧。孔老二的话是‘弗与共天下’,《礼记》里面倒是有‘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的确凿说法。”
颜好好摆摆手道:“我不跟你掉书袋子,有那个意思就成。你看孔夫子都这么教诲的,你说应该怎么办?”
周庄一挑右眉道:“我可从来不知道我们好好小姐还这般知书达理,堪称儒门中流砥柱哈。不过孔老二还还说一句话叫‘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也就是说,云承兄的母亲杀了人,作为儿子,都得帮着母亲大人点,别说是大义灭亲了,即便是公之于众也是值得商榷的。现在是因为云承兄的养父、家人和生母三人的缘故,养母故世,你倒是叫云承兄怎么处置?”
“我……”颜好好再次张口结舌起来,赶紧晃了晃脑袋,把周庄那一大堆乱糟糟的孔老二的说法从脑袋里面抛出去,干脆一摆手道:“照你这个说法,这样便算了?”
周庄觑了她一眼道:“两难了吧?人这辈子就是这样子的,选择有好几个,但不论哪一个都不是好的选择。在这样的时候,不妨先别急着选,往后退几步,或许你会看到一个更好的选择,又或者说是更不会令你后悔的选择。这就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颜云承站起身来,对着周庄一抱拳道:“周兄,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吗?”
周庄笑道:“你觉得你有多少种选择?”
“两种。”
“一种是杀,一种是不杀。是不是?”
“不错。”
“哈哈哈哈,大错而特错!”周庄大笑道:“杀的确是一种,杀了,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多干脆啊,再没有后面什么事情了;可是不杀呢?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杨姐姐这三十年来日日都在算计,都在想着如何杀人,都在想着想见你却不得见,死亡对她来说不过是吃饭喝水一般。我希望你知道,她杀人是一种罪恶,你杀人难道便不是了吗?如果杀人真的管用,为什么被杀的人越多越是乱世呢?”
“理是这般道理没错,可是我又该如何做呢?”
“既然你母亲愿意放下一切,便把她交给阴阳司吧!阴司判鬼,阳司断人,李捕神,我可有说错?”
李易颇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不错。天下人只知晓阴阳司沟通地府人间世两界,却是不知阴司在地府,阳司在人间。若有修士违反众怒,也可自愿投入阳司受审判,判决之后,刑期之内,不得出阳司半步,却也能够保得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颜云承皱眉道。
“只是阳司囚犯往往生不如死,多有熬不过刑期而自尽的。”刀笑剑接口道。
“这却是为何?”
“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是常见到许多阳司囚犯受刑之后没有百日便在黄泉海的渡船上遇到。”
身处黄泉海上船,自然非人而是鬼了。
颜好好听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道:“周庄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喂喂喂,我又没有在阳司待过,我怎么知道个中秘密,你真当我是知前五百年知后五百年的老神棍啊?”周庄反唇相讥道:“再说了,这位姐姐虽然不曾亲自动手杀了令堂大人,可是多少也有点份好不好,你刚刚还嚷嚷着要杀人,现在怎么突然又找我的茬了?”
“士可杀不可辱!”
“这是一回事吗?”
“……”
“……”
众人也不理会这两个经常不在调上小男女,刀笑剑双目如刀,投向杨之湄,冷声道:“杨之湄,我问你,你可愿意随我往酆都鬼城阴阳司走一趟?”
杨之湄凄然一笑,道:“你们这些人一直在说着些如何处置我的话,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束手就擒?自从三十年前我傻傻地听了你的话,被慕容世家的人押解之后,我便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任人宰割!你们这些人都跑不了!延青、云承,等我们收拾了这些人,便占据了康王境,封住出口,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扰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褪下了如烟如霭的雪色外衫,那白纱衣一经离体,便化作一道浓浓的白色烟雾,铺天盖地,缓缓向众人围来。
众人不由得面色一变,知道眼前这女子心狠手辣,即便是道心禅师这么高的修为,也毙命在她的手上,不禁暗暗提防。
万峰剑眉倒竖,怒极反笑道:“夸口!”
破山剑,剑破山,万峰骈指如戟,身后一道惊天剑罡拔地而起,一剑破万法,如同千军万马铁骑突出,霎时击破了白色烟岚。
杨之湄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人当中,我原本最忌惮的便是颜徵、周庄和你!现在颜徵重伤,不能动弹;周庄辛苦维持众人,单凭你一人,你以为我会怕了你吗?”
万峰哼道:“万某行的端做得正,从来不需要人怕我。接这剑吧,连破五岳!”
剑法骤变,破山短剑重回万峰掌中,剑锋迟滞若拖泥带水,气机却澎湃如惊涛骇浪,五岳天之足也,看吾一剑破之。
剑出如天外陨星,带着无边风火,排山倒海直扑杨之湄面门。
杨之湄一声娇喝,足下异度魔界幽灵遁形身法骤出,与九死一生之际,险险避开剑式,小诸天秘魔神音脱口而出:“杀、无、留!”
三个字,化作三段回旋音波,荡开参与剑式,激起层层余波,反涌向万峰。
万峰人剑合一,化作一道飞虹,硬招硬架,剑光如电,利锋破除重围,自杨之湄身侧一闪而过。
烟,消。
云,散。
围迫在众人身周的白色烟岚经庭风一吹,四散无形,远处杨之湄身前落下一道白纱外衣,飘荡荡,荡飘飘,白衣落地,赤血破体,美人颓然倒地。
万峰缓缓转过身来,胸膛、腰腹、双臂之上血痕层层叠叠,累累难以计数,大手一挥,冷笑道:“如何?”
梅兰秀眉紧皱,忙自怀中取出诸多瓶瓶罐罐,一把拉过自家的英雄,口中嗔道:“如什么何?赶紧上药,又是一身伤!”
万峰被训得一咧嘴,陪笑道:“我这不都是皮外伤吗?”
梅兰指着他胸口几乎开膛,五脏都隐约可见的巨大伤口,气道:“这叫皮外伤?”
万峰低头一看,只好装傻充愣,嘿嘿一笑便不再言语。
“好险的剑招啊。”周庄在边上吐吐舌头,低声道:“用身上二十三道伤口换对方的膻中穴,自己勉强不死,废除他人功法,这种战法,触目惊心。你们以后记得提醒我,千万别找老万的麻烦,亡命之徒啊!”
颜云聪也是看得瞠目结舌,酒意都醒了六七分,暗暗点头道:“不错不错。”
刀笑剑长叹一声,走过去剑指连点,帮着杨之湄将血流止住,沉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如今一身修为十去七八,到了阳司,岂不是更难熬过?”
杨之湄凄然一笑道:“你还关心着我,是不是?三十年前我便告诫自己,束手就擒的事情,我此生决计不会再做了。到了阳司,你会来看我吗?”
刀笑剑沉默半晌,点点道:“会,只要没有事,我会天天来看你。等你出来,姑苏刀庄还缺一个女主人呢。”
杨之湄面上忽然闪出一丝少女的红晕,刚想开口,魔气逆冲,便昏厥过去。
刀笑剑凝神一查,发现没有大碍,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向颜徵抱拳道:“谷主,如今尘埃落定,刀某却是要告辞了。”
“且慢。”见颜徵点了点头,颜云承忽然出声道:“她……伤的不轻,押解不便,在谷中住上几日吧。”
刀笑剑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俊美青年,忽然一丝笑意浮上嘴角,微微点头道:“好!”
周庄和颜好好拿眼睛在这两个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忽然周庄伸了好大一个懒腰,笑道:“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合过眼呢!困死了困死了,我要去睡觉了,有谁一起吗?”
颜好好接口便道:“我也去我也去,我也没睡好。”
“一起睡啊?”
“大色狼!去死吧!”
看着这一对小情侣打打闹闹地离去,众人也是莞尔一笑,天光云影共好,微风吹来,缠绵着丝丝缕缕地花香,一瓣洁白如玉的花瓣悠悠飞过,直往远方迤逦远去了。
颜云聪举起青玉葫芦饮了一小口,馥郁酒香浓情满膛,不经意地往远方看去,花林中,万花齐放,雪山静音正飞扬旋舞……
正是: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第二卷《不道人事共艰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