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清早就来洛阳城中寻我们，不怕被儒门中人怀疑么？”
徐元膺打着哈欠从谷清愁桌前的一叠点心中摸了一块放入嘴中含糊不清地问周庄。
周庄也厚着脸皮，在谷清愁吹胡子瞪眼的注目之下，学着他东家的样子，光明正大地偷了一块糕点道：“不怕不怕，这一回可是他们请我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徐元膺好奇道：“正心教就算要找盟友也不应该找我们这种人吧，几个月前我们还刚刚跟他们交过手，老鹰还痛下杀手过呢。”
“哈，我的错。是我没说明白，今日我来可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这位爷。”
“种草的？哈哈，这样倒是说得通了。只不过没有想到那个黑白分明的最分明功力居然能这般精深，程二虽然不算多高的高手，可是一招之伤能叫偌大一个正心教都束手无策，果真不可小觑啊。”
周庄摆摆手道：“非也非也，程二伤得不重，那个最分明也手下颇有分寸，回去之后调息了几个周天便无大碍了。”
“那找种草的做什么？参观参观么？”
谷清愁虽然长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可是此时也忍不住白了老友一眼道：“什么叫参观参观？我是耍猴的吗？”
“昨夜正心教被人偷偷摸进来了，儒门九山之一的廌山定夫被对方伤了，伤势倒还好，只是身上所中之毒却着实棘手，程大想了半天没弄明白，就叫我今日起个大早，来请百草仙人。”
谷清愁吃完了早茶，取出一方素纨药帕来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才道：“不去。”
周庄“啪”地一拍手，忽然高声道：“你看你看，我就说嘛，我来也不好使。”
却听院中一声轻嗽，温润如玉的儒门正音随之而来道：“正心内门教授明镜光庭见过诸位贤达。”
徐元膺一挑眉笑道：“儒门洛魁，倒是少有出门的时候，种草的，你面子不小哦。”
谷清愁接过竺心依递上的清茶，眼观鼻鼻观心，无喜无悲道：“不去。”
周庄一挥手，将房门打开，笑道：“洛魁，你也听到了，非是周庄不尽力，实在是你们正心教之前做事太过不留余地，这下转圜起来，存身不易啊。”
“周大先生教诲的是。”七月天的阳光甚好，虽然还早，开了门，依旧是一地的金玉细碎，顿时敞亮起来，一道书卷气浓郁的儒生身影缓步踏入，手握暖玉，面目如玉，语若琢玉：“先前正心教对诸位多有冒昧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失礼？”谷清愁面无表情道：“哈哈，你们不是素来最讲礼吗？怎么还会失礼啊？我种草的读书少，想来那些子曰诗云里面都记载了对我等屡次逼杀都是礼教所尊奉的纲常之道吧？今日这鸿门宴啊，恕在下胆小，不敢去。”
明镜光庭淡淡一笑道：“光庭此来，三件事，几位贤达可否赏脸一听？”
“坐坐坐。”徐元膺哈哈一笑，拉他入座道：“种草的小孩子脾气，莫要理他，你且说你的。”
回头又冲着一边还在继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一伟大事业的徐放一挤眼睛道：“还不快去端茶？”
徐放还没睡醒呢，嘴中不停，含混道：“老爹，你不是说我泡的茶不是人喝的吗？”
徐大地主顿时一愕，怒道：“蠢材，你就不能进步一些吗？”
徐放只好起身，拖着长音道：“是——孩儿努力进步，一日千里，做一回那个吴上阿懵。”
周庄瞪大了眼睛道：“喂喂喂，是吴下阿蒙。我不在，你又没有好好读书。”
徐放嘿嘿一笑，溜之大吉，不一会儿，便风风火火地端了一盏茶来，作出一幅勉强恭敬的模样往明镜光庭的鼻尖一递道：“前辈絮叨辛苦，请喝茶。”
末了又加上一句道：“俺读书少，前辈莫要笑话俺不知礼。”
明镜光庭将众人神色都看在眼里，面上却是一以贯之的温和，掌运柔劲，接过茶盏来，笑道：“小兄弟天真烂漫，武骨非凡，区区繁文缛节，不必挂心。”
徐放嘿嘿一笑道：“前辈好修养，难怪看上去这般年轻，倒像个哥哥一般，不像某位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老人家~”
“行啦行啦，莫要插科打诨了。”周庄挥手叫他退下道：“光庭兄此来三件事，想必我所知的延请百草仙人乃是一件，另外两件呢？”
“其一，光庭听闻，从正心教叛出的竺心依正在百草仙人药庐修行，今日此来，便是想告诉谷前辈，若是愿意前往医治廌山定夫，竺心依一事，正心教就此截止。”
“这话通透，不像是程二那种性格所能做出的事啊？”徐元膺笑道。
明镜光庭饮了一口茶，顿时脸上像开了一家染料铺子，白中泛黄，黄中带绿，绿里有蓝，蓝上透紫，带点红，带点粉，再给捎上三分橙色二分青，搅拌搅拌，黑得能透出些许白光来……运足了真元强行将这口茶咽下，缓了缓道：“果然……好！茶！此项决议乃是副掌教所提议，掌教认可的，否则光庭也不敢如此信口开河。”
“这……”谷清愁看了看边上面无表情的新弟子，点点头道：“好吧，我走一趟便是。”
明镜光庭哈哈一笑道：“光庭多谢百草仙人襄助之情。”
谷清愁摆了摆手道：“此乃交易，没有人情。”
明镜光庭道：“这第三件事便是一个不情之请。正心教原本与诸位多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昨夜正心教遭受偷袭，光庭也有与人动手，却发现对方所使功法，竟似是异度魔界的招数，且功候不浅。想来异度魔界已然准备再临人间世，大敌当前，正心教愿与诸位贤达化干戈为玉帛，此前种种，二位受过伤，我放流过血，尽付流水，从今日起，芥蒂不存，苍生为重，共抗魔祸。”
“异度魔界？”这四个字仿佛带有无上的魔力，即便是素来嬉笑怒骂皆不羁的徐元膺都忍不住沉吟起来，想了想道：“此事当真？”
“明镜光庭从无虚言。”
四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道：“罢了，与你们正心教也打了好几十年了，都打出点交情了，既然是为了异度魔界，只要你们今后做事不过分相逼，我们自然欢喜多一个盟友。”
明镜光庭忙起身施礼道：“如此，光庭多谢诸位贤达高义。”
“救人要紧，虚礼免了，路上与我说说廌山定夫的情况。”
…………
又是黄昏，伊水之畔，寒泉精苑门口，残阳如血，将门口两队身形拉得很长很长。
“程兄、冯兄，一场一场比斗实在麻烦，若是再度遇到昨夜那般古怪之人，实在不知得交手到何时。种乾坤不占你们便宜，那位最分明的一场不算，你我双方各是一胜一负，还有七场，便一同开始如何？”
冯宣与程熹对视一眼道：“并无不可。”
一言既下，双方阵中便是越出数道流光，来在场下。
骑麟半神身后所出乃是一僧一道一女子。
但见正中的道者青衣黑发，虽然年纪已然将将不惑，可依旧长得极为俊秀，三绺长髯飘飘然有仙人气，这道者气势逼人，虽然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却是最先站定沙场之中的，一对鸾眼环视了一下正道诸人，摇摇头笑道：“也没有过来几个靠得住的，罢了，青雷子在此，你们有谁准备出来受死？”
此言一出，不光正道众人纷纷一愕，便是他身边身后的邪道众人也纷纷往后退了一退。
姚谦偷偷问周庄道：“这青雷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周庄嚼着梅子道：“传说他乃是道门逍遥派的前任掌门的三位师叔之一，因为桀骜不驯反出逍遥派。后来正道七派与异度魔界战不怒血战泰山之巅，他获得消息之时已晚，匆匆赶去，逍遥派已然被屠戮殆尽，于是与战不怒大打出手，虽败犹荣。只不过战后他似乎又与六大派不和，也没有重建逍遥派，依旧隐世不出。直到十年前突然出现，说为了当年之事找上诚意派，一场大战，老冯头重伤，中冯头战死，只好叫小冯头继了位子。这青雷子据说伤的也不轻，于是又在江湖之中潜了多年，昨日还没看到他呢，想必又是知晓消息晚了，才匆匆赶过来。”
姚谦点点头道：“难怪我从来不曾听说这位的大名。”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周庄吐了颗核道：“有些老东西都不知道活了几百几千年了，一边要对抗时间的摩挲，一边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多有隐世不出的人。这异度魔界从黄帝战炎帝的时候就企图入侵人间世，一晃好几千年过去了，有成功过一回吗？还不是每每紧要关头总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老不死出来帮忙打架。”
“不错，人间世卧虎藏龙，前辈高人数不胜数。”
周庄觑了一眼姚谦道：“瞧你那一脸心向往之的样！说句实话，这些老的未必多厉害。日子一天一天过，哪有长生不死的人，他们的功体纵然深厚，根基纵然坚实，也抵敌不过时间的摩挲力啊，没准一日修行的精进还补不回一日时间的磨损呢。所以这些人多半都封印了功体，隐世不出。当然啦，活久了总知道的多些，万一交手，还是要千万留神。”
姚谦琢磨了一会儿周庄的话，便见到正道身后走出一位熟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数月前在哀牢山见过的诚意长老董繁。
董繁拦下了冯宣，抢出数步道：“诚意派董繁请青雷前辈不吝赐教。”
青雷子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董繁，你倒是条忠心的狗，是想用你的命换冯宣的命吗？”
董繁面色不动坦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周庄听了忍不住哂笑了一声道：“这个老董还真没看出来，有点气势啊，我原本以为就是一个会倚老卖老论资排辈的腐儒，看来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嘛。”
姚谦也道：“董老果真是条好汉。只是周兄你为何冷笑？”
“器量。”周庄伸了一个懒腰道：“有多大器量做多大事，董繁要是再多一点脑子就该换一种说话的方式了。”
姚谦愣了愣便听到青雷子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庶几无愧！若不是你们六大派畏战不前，逍遥派至于全军尽墨吗？你们难道真就没有愧吗？姓董的，青雷子不愿以大欺小，让你三招。三招之后，你能挡下我一掌，青雷子便放冯宣一命。”
董繁慨然应诺道：“如此便多谢前辈！”
董繁也不等青雷子搭话，话音未落，五把碧绿的长剑便冲天而起，剑诀一展，直取青雷子胸口。
青雷子大袖一挥，喝道：
“袖里乾坤！收！”
便见青雷子大袖绵绵如浪涛不断，气机绵长，锁定这五把长剑之后便兀自旋转起来，越来越快，不过转眼，便听到董繁一声闷哼，五把长剑已然失了心头命魂联系，被青雷子收纳入怀中。
青雷子冷笑一声道：
“剑是好剑，可惜了，火候不足，还你。”
董繁听到“还你”，还以为他要将剑逆击，忙后退三步，凝神以待，却只见青雷子大袖一挥，当啷一声，五把剑已然被扔在地上，笑道：“你不用怕，我说过，让你三招便让你三招。青雷子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董繁面色一青，羞赧不已。
青雷子又道：“你刚才受伤不轻，我不占你便宜，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疗伤伤愈之后再战不迟。”
董繁也不推辞，他这一战，必输无疑，却是为了冯宣必须再战三招，青雷子这般托大，他也乐得默默回元。
他们这边战事暂定，双方其余的战斗才方方开始。
骑麟半神身后出来的那个蕃僧也甚是有名，唤作托天头陀，法号据说叫千悬，出家在西方弥陀山方寸万魔渊，他的师父便是赫赫有名的烦恼僧。这个烦恼僧据说便是入道数百年的老魔，已然多年不曾出山，行走江湖的便是他的六名弟子，托天头陀千悬便是最活跃的一位。
千悬身高九尺，狮鼻阔口，长得十分凶恶，掌中托着一尊宝塔，他这一尊宝塔与民间寺庙之中常有供奉的道门真人李靖元帅的宝塔相似，故而也取了“托塔李天王”的这一个“托”字。又因为天生力大无穷，便擅自做主，改了绰号，不叫“托塔”，而叫“托天”。
千悬出口瓮声瓮气道：“刚才他们跟俺说了，只要你站出来了，对头自然也就出来，你们俺是一个都不认识的，随便出来一个当俺的对手吧。对了，俺叫托天头陀千悬。”
正道六派众人对视一眼，均纷纷哭笑不得，他身后的骑麟半神种乾坤也点了点额头，暗暗苦笑不已。
却见正道六派之中最是隐秘也从未出声的摩诃寺中转出一个光头来道：“既然对面来的是佛友，便由小僧前去走上一趟吧。”
得了程熹同意之后，这年青和尚合十一礼，手盘佛珠，一步一句，柔和诗号带着无量光明缓缓而出：
“步步穿篱入境幽，松高柏老几人游。花开花落非僧事，自有清风对碧流。”
“哈，是个光头的小沙弥。”千悬双手合十作了一揖道：“有礼有礼。”
从摩诃寺出来的年青的和尚长得并不算多好看，只是长年浸润佛光，眉目之间颇有一些庄严之色，还了一礼道：“师兄好。小僧乃是摩诃寺出家的和尚，花开花落穿幽僧。”
“好好好，这般说来，你我便是对头了。”千悬点点头，呵呵大笑了数声道：“俺可先告诉你，俺这宝幢别看小，分量可是不轻，你可要当心着点。”
“多谢师兄。”穿幽僧微微一笑道：“只是开打之前，还是分说明白得好，免得等会儿师弟一不留神被师兄打杀了，还死的糊涂。”
“分说什么明白？”千悬抓了抓脑袋道。
“师兄此来却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宝库。”
“师兄不看看你身后众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宝库而来，纵然师兄赢了，你还能分到多少？你与我大战一场，人家可是以逸待劳，师兄岂不是吃了大亏？”
千悬呵呵一笑道：“俺师父快过寿啦，俺就想着拿一件送师父，别的俺都不在乎。他们跟俺说，俺赢了便能分到几件，俺赢不了那就一件都没有。那个什么花开不开，你莫要诓俺说话了，他们都跟俺交代过，见了面，直接开打就成。”
穿幽僧闻言一怔，奇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认识，大概是朋友。说多啦，不说啦不说啦，你不动手，俺可就动手啦！”
说着千悬左手一抬，掌中一记手印已然蓄力而出，紧跟而上的便是四尺余高的宝塔状佛幢，带着烈烈风声，呼啸而至。
穿幽僧不敢怠慢，忙撤步闪身，掌中佛珠放出道道金光，绵绵密密，织成一张“佛”字巨网，横亘身前，挡下千悬一击。
托天头陀哈哈一笑道：“小沙弥，还有几分佛法功底。”
他从小受师父教诲，师父传给他三十六招金刚杵的路数，可惜，太笨了，一招都没有学会，倒是练出了一身气力与深不可测的内元。烦恼僧一顿烦恼之后，便告诉他，你以后若要跟人动手，便左手护身，右手宝幢看准了往同一个地方玩命砸就成。千悬自出江湖以来，大小数十站，愣是没有人对他这一招有办法的，久而久之，凭借着一力降十会的名头，他也闯出些名堂来。
穿幽僧倒是听到过些许他的名声，故此拿语言套他，却没想到他背后有人指点，不得已，只要招架着打，谁知一击之下，胸口便不住地气血翻腾不已，赖以存身的“佛”已然摇摇欲坠，不由得心中大骇。
正是：玲珑心巧欲缚虎，哪知朽锁难困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