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口沫横飞地教训着我。但那些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在旁边坐着的李鹤奶奶和安城大婶听的。这是他周密的计略和阴谋,目的在于告诉她们:我和他孙子在一起已经是既成的事实了。
“这个老头子在胡说什么呢?谁和谁谈恋爱?他黄家当年只不过是家里的一个小工,以为我们小姐眼光那么低吗?能跟他的孙子对上眼?别做梦了,这不可能!”
但强敌——民福老人家可不管这些,他看着我笑道:
“孙媳妇,你能答应我个请求吗?”
“请说。”
“给镇上打个电话吧,要叫照相馆来一趟才行。”
“照相馆?”
“是啊。我日子也不多了,感觉要端端正正地照张肖像相才行啊。过两天我就回首尔了,既然回到这里,就想坐在厢房里照张相,留个纪念。”
我这才看出了老人家狡猾的心思,他自己没办法得到华安堂,就卖孙子的情面,以住宿体验为由进到厢房来,现在甚至还想留下照片当证据。很明显,他是想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厢房里照相,留下证据,然后跟不知情的人吹嘘自己就是华安堂的主人
但这是客人的请求,没办法拒绝。只要是客人的要求,不管是什么都得接受,这就是民宿业老板的悲哀。李鹤奶奶喷着白色的唾沫星子,极力反对。但我很有职业精神地打电话到镇上的‘天使照相馆’,请他们过来一趟。
那天晚上,黄民福会长终于如愿以偿,帅气地穿上韩服和长袍,盛装打扮之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厢房里照相。那样严肃、有威严,的确有白头集团会长的风采,够格做前总统的亲家。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下下闪着,人们都很好奇,走来走去看着。炳泰爷爷不顾李鹤奶奶的阻止,一直蹲坐在厢房外的台阶下伸长了脖子看着,直到结束为止。一抬眼,黄民福会长正好看向门外。
“炳泰啊,你照吗?”
“我,我也照?”
“嗯。你也是离走不远的人了,也该照张像样的相片放着了。孔秘书!”
“是,会长!”
“我让你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带了吧?让他穿得体面点照张相。”
我吃了一惊。黄会长的路易威登包里怎么会备有炳泰爷爷的韩服呢?念着以前一起当仆人的情分,连新衣服都买来了?果然是黄民福会长!原来东奎那么讲情义,是随了祖父啊。
浅蓝色的裤子,金黄色的马褂,金扣子闪闪发着光。还有一件紫色的长袍,完整的一套!激动地换上新衣服的炳泰爷爷变得很帅气,像新郎官、仙官似地坐在厢房的垫子上。
“好!要开始照了!爷爷,笑一下!茄子!”
但我们炳泰爷爷从来没有照过单人照,怎么可能知道什么角度照出来最好看呢?他像个小学生似地坐着,眼睛凝视着前方,脸上像冻僵了似的,一脸的严肃。穿得挺帅气的,为什么看起来却那么悲伤,那么凄凉呢?
“爷爷,笑一下!想些开心的事,笑一笑嘛!”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伸长脖子喊了一句,也不管是不是没礼貌。要是爷爷以后留下的照片是这种干巴巴的悲伤表情,那看着照片怀念他的我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啊,那也要我有开心的事才行啊!”
“爷爷,要是你好好照的话,我明天就去路边茶座给你买双花茶,里面加个生鸡蛋。”
“小姐,真的吗?”
爷爷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了,野花般纯朴的笑容堆满了整张脸。摄影师抓住时机“咔嚓咔嚓”地拍照。以后,照片中的爷爷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笑得像个弥勒佛。
“两位,既然穿了新衣服,那就一起照一张吧!”
摄影师建议道。黄会长走过去,坐在炳泰爷爷的旁边。两人都穿着挂着金扣子的金黄色马褂、紫色长袍,像兄弟一样,抬起头看着前方。
“照一张?好,帅气地照一张吧!时隔五十年才见这一面啊。徐炳泰、黄民福可是当年城安一带最好的搭档呢!炳泰啊,像刚刚那样笑一笑吧!”
一起当仆人的竹马之交,时隔半个世纪之后重新相遇时已是八旬老人了。两人并排坐着,顶着满头的白发,照着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遗像的照片。
照完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黄民福老人家拿起酒瓶叫来了炳泰爷爷。或许是想着过两天就要回首尔了,趁现在解开心里的疙瘩,好好地醉一场吧。
“黄会长不是给爷爷买新衣服,又让他照肖像照了嘛。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他给爷爷照了肖像照,咱至少也该给他准备一下酒桌啊。拿点肉脯,再倒些甜酒。不是有藏起来的嘛,哪儿去了?乖乖拿出来嘛,快点!”
我说服嘟嘟囔囔的李鹤奶奶,让她准备好小酒桌送到厢房去。我很好奇里面的气氛,便也悄悄走过去,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两个死敌间的温情谈话进展真不错,真是亲昵而又和谐。
“炳泰呀,喝酒吗?多喝点?”
“行,行,民福你也喝。”
“好,喝吧。你我都一样慢慢老了,我们要经常聚聚,那个世界已经开始向我们招手了……这样是一辈子,那样也是一辈子,就跟做梦一样。”
“民福啊,谢谢!你不是给我买了新衣服嘛。以前年轻的时候,你就是个讲义气的人。”
“当然了。只有提到义气,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城安的黄民福。我们年轻的时候,呀啊,我们俩不还是绝佳搭档吗?不管是摔跤,还是石战游戏,只要李参判家能干的长工民福和炳泰一出场,上村下村的人就只有害怕得发抖的份啦。”
“是啊是啊!嘻嘻嘻。下村的那人叫啥来着,你把他从摔跤场上一下子就撂倒,还得了一头黄牛是吧?想起来了吗?”
“就是说啊。那头牛不仅力气大,活儿也干得好。来来来,快喝酒,快喝酒。”
如果就此打住,本该没什么问题,但刚转身,就突然听到了桌子被哗啦绊倒的声音。作为主人的我,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只见房里的两个人影,今晚又继续开始互揪对方的脖领。
“呀,这个混蛋!好好地喝着酒突然就发疯,总得有个理由吧!恩?为什么又这样?”
“想到你偷牛逃走之后,我被迫背着犁耙地的事情,现在都还气得咬牙切齿!把我的牛还给我,你这混蛋!”
“呀,你这死老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早过了公诉时效了!而且,我名义上还是你家小姐未来丈夫的爷爷呢,你家小姐是我孙媳妇!恩?你还要继续这样疯疯癫癫地一个劲喊我民福吗?。”
“这个可恶偷牛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跑来在这里闹腾?喜欢孙媳妇啊!我进棺材前,绝不允许你家孙子接近我家小姐一步!没门儿!你立刻给我出去,把偷走的牛给我还回来!你这杀千刀的!”
“哎矣,讨人厌的老头!好,买牛还给你不就行了吗?死老头,我给你买!现在就去买!”
忍无可忍地黄会长最终还是爆发了。
“真的?真的给我买牛?”
“现在谁还用牛犁田啊?恩?都是用拖拉机干活!你这老头真是老糊涂了,只要一见到我就骂我牛犊子,好啊,我买了还给你还不行吗!死老头,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就小牛崽,我都可以给你买千头万头。”
“走吧!”
突然,炳泰爷爷把门打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抓着黄会长的脖领走了出去。
“现在就去!去公州牛市场给我买牛!”
“你以为我去不了啊?孔秘书!哎,孔秘书!”
被会长的叫喊吓得魂飞魄散的秘书,急急忙忙光着脚从小厢房里跑了出来。
“准备车。恩,现在马上出发去公州买牛。”
“会长,您要现在立刻出发吗?”
“是!这个死老头整天拿他那个牛纠缠我,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徐炳泰!快点出来!赶紧上车!我今天一定要把那个死老头念叨的牛犊子买了还给他!”
毫无挽留和阻止的余地。像是去照肖像照似的,两位老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挂着金黄纽扣的马褂,坐上在门口待命的奔驰汽车,像风一样消失了。一副要么买牛,要么就要流血的架势。
“景才爸爸,你赶紧开货车追上去看看!他们说去公州牛市场了,你赶紧去那里看看吧。”
“好的,小姐!”
我在一旁担心地急得直跺脚之时,景才和景才爸爸才开着货车追赶早已离开十分钟的奔驰车。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夜,谁也没有回来,难道大家都和牛一起随风消失了吗?深夜时分,我听着李鹤奶奶责骂民福爷爷的自言自语,脑子一沉睡着了,这时天也已经快要亮了。
早上起床走向走廊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大门旁一直空着的牛棚里,一头浑身光泽油亮的牛正在反刍,它旁边还有一头可爱的小牛在吃着草料。
“说是公州牛市场没开门,特地去咸平买回来的牛。”
李鹤奶奶气呼呼地嘟囔道。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50年后,我们的牛再次还回来了,还多了一头小牛做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