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要吗?”田芳问。“是的。我也快到写忏悔录的时候了。我要看看卢梭是怎么写的,我要争取比他写得好。我要把自己的所有隐私、灵魂的污点和失败都告诉世人,让后来者不要重蹈覆辙。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没办法,这是性格使然。自己活得窝囊,却希望别人活得爽快。也不为奇,这种人自古就有。唐代有位老人在《秋风为茅屋所破歌》中说,自己的茅草房马上就要在秋风中飘散了,可他仍然在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哩。另外一件事是李四吵吵出去的,他对人们说,今年春节我在枣园过,他们要贴我写的对联。庄园主加上村民,不少哩。一本《古今楹联大观》的内容去粗取精,还不一定够。我见省城有个批发书市,那里的图书可以打折。等回城时去批发市场。”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况且,有没有这两本书,还是个未知数。”田芳说。
走出书店,田芳看了看表说:“到上班时间了,再见。”她递给孙大草一个袋子。孙大草问:“什么?”她的眼睛忽闪忽闪:“你比过去愚多了。”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孙大草看见是他想要的那两本书,竟一时语塞。看着田芳扎在脑后的羊尾巴一跳一跳,孙大草感慨万千。“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湿手帕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是谁的词?是陆游写给唐琬儿的吗?古人也犯这样的错误?
有一天,田芳领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去了枣园别墅。那个男人孙大草见过,是县上一个什么部的部长。部长的接待任务特别多,经常在枣园一带活动,而且多在上班时间。部长身体强壮,经常把脸喝得红红的,一副喝累了的样子,快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其实,这种现象在太阳岛很普遍,庄园主们司空见惯,还巴不得呢。孙大草有印象,这个人爱去梁老板的芦苇阁,也常去涣涣家的庆幸楼。他一去,涣涣家的就翘着牙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地张罗不停。田芳介绍说:“这是县上××部的王部长,他们部里的接待任务很大,一年要吃掉十几万元。为了防止腐败,上面有规定,必须一年换一个吃饭的地方。现在正是换地儿的时候,想在枣园重新选个点。我把局长领来认个门。能接下他们的饭局,就够你这个园子赚的了。”部长很有风度地点点头。孙大草说:“好的,好的。”就赶紧抓一支烟给部长。又说:“我立刻安排饭,让部长尝尝我们的手艺,看看我们的服务。”部长说:“不用不用。只要田芳愿意,这件事就能定下。”说罢很有风度地看看田芳。
过了几天,孙大草和李四去田芳那里灌液化气。田芳问:“王部长去你们那儿了没有?”孙大草说:“没有,规定是个啥?难不倒他们的。你看,他们前年在庆幸楼,去年在芦苇阁,今年再换到庆幸楼。猫和咪咪,一样的。也没有违反规定,规定只说一年换一个地方,又没有说不准重复。”田芳说:“这人很现实,不见兔子不撒鹰。”李四听了哈哈大笑说:“本来也许还有可能去枣园别墅,但是,经田芳这么一掺和,就成了关系托关系了,就成了有求于他了。这时候,人家就向你提条件了。提给田芳的条件肯定是那个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田芳如果不同意,人家也就不来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傻子才弄不懂。”田芳的脸红到耳朵根,说:“没办法,他们是垂直领导,地方上管不着他们。”孙大草笑了说:“田芳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十多天前,孙大草的稿纸用完了,去商店看时,货架上的那种又粗又黑又薄又脆,格子还小。孙大草纳闷,行业内的差距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但也不应该越拉越大吧。办公用纸已经与国际接轨,开始使用45克以上胶版纸,就连规格都由B5改为A4了。小学生信纸的豪华程度更让人咋舌,印刷精美的卡通图案占去了双面铜版纸的三分之一。可是,这种薄如蝉翼、弱不禁风、黑不溜秋的方格稿纸,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摆在县级国营商店的柜台上,卖给谁呢?
无功而返后,孙大草去找田芳。田芳问:“李四最近怎么没来?”孙大草说:“李四嫌你们的液化气不够分量,他不用你们的了。”田芳说:“随他去吧。而你则不同,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出门在外,会有诸多不便。除过思念没法替你排遣外,其他事都好说。”孙大草说:“非常感谢你每次都这么说,这次我来真的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些稿纸。”田芳觉得奇怪,说:“现在是无纸化办公的时代了,人都像虫子一样爬在电脑上,就连我们这里卖张液化气票都不例外,谁还用稿纸?”孙大草说:“蔡伦不朽,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忘了蔡伦。所以,我要坚持用,我不习惯电脑。键盘一敲,脑子就乱了。”田芳说:“你是不是不会用电脑,或者小时候拼音没学好,为自己开脱或者找借口才这么说的?”孙大草说:“绝不是,我只是不喜欢。虽然我的汉字因为当年采写《当代西部》的缘故,至今规范不起来,至今仍然潦草凌乱,但是我依然喜欢爬格子。省农大外语学院院长有个观点,我同意。他说,他佩服中国源远流长的琴棋书画。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对于玩电脑这门手艺,他则嗤之以鼻。因为,对任何人来说,学习琴棋书画都是冰冻三尺而非一日之寒的事情,都是真功夫。琴棋书画也并非任何人经过苦练就能做好,就能出成果。而电脑则不然,夸张一点说,给块骨头,狗都会玩。就是说,不会电脑可以学,学起来很容易,完全是小菜一碟。拼音不会可以用五笔、用仓颉、用王码、用智能、用郑码,还可以用英语。可以将作品直接打印成英文,在国外出版并且获奖。免得出版后再翻译,然后才能去国外参评。就像张艺谋的电影,制作时就打上英文字幕,看起来牛×哄哄。”田芳说:“我去试试。只要有,就没问题。”
孙大草相信,这件事交田芳办是最合适的,她给朋友办事出奇地认真。果然,当天下午她就打电话告诉孙大草,说稿纸找到了。她的言语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小女孩般的兴奋,还问孙大草高兴不?孙大草说:“高兴啊,我不用急着回家找了。”田芳问:“那以后呢,以后回不回家?”孙大草说:“以后当然回。你当我真是和尚啊?”田芳说:“回去时带上我,我要去买今年冬天流行的靴子。我的一个女朋友也想去。”孙大草说:“不带。”田芳说:“人多路上热闹。”孙大草说:“我国的法律你懂不懂?搭便车的人如果有事,不论与车主是否形成合同关系,就是说不论是搭便车的还是买票乘车的,车主都要负全部责任。”田芳说:“这一条不好。中国的法律与世界接轨,却与中国的国情越来越远。”……
孙大草是想立刻见到田芳的。看完短信后,更加撩起了他的这个欲望。他们近来的交往历历在目,总的感觉是美好的,幸福的,余味深长的,回味无穷的。孙大草进入梦乡之后,似乎还有着幸福的余味,他的嘴角挂着笑。这一个多月里,孙大草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却又经历了太多的幸福。要不是有这些幸福撑着,以孙大草现在的年龄和身体素质,他是极有可能站立不稳或趴在地下的。
第二天早晨,孙大草刮胡子洗脸准备去找田芳时,他接了一个电话,他必须回一趟单位。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讲话吞吞吐吐。
往省城的路上,颈椎的痛感特别明显。孙大草平时尽量把胸脯挺直,痛感就能减轻。可在轿车驾驶室那个与人体流线吻合的后背有些弯曲的座位上,痛感就明显了许多。孙大草开始了胡思乱想:上帝真是了不起!给人一些疾病和痛楚,叫你时常想着与人为善和珍惜生命。否则,一个人太舒坦太顺当了,就容易忘乎所以。
孙大草调整了一个姿势,痛感仍然没有减轻。对孙大草来说,背痛就像风湿病人敏感于天气的变化一样。近二十年来,每次遇到大的变故之前,颈椎就会痛得厉害。孙大草想,这一路需要小心行事。
手机响了,是田芳打来的。她问:“你还在被窝里吗?”孙大草说:“我刚刚接到通知,必须立即回趟单位,现在在路上。”她问:“走到哪了?我也去。”“太迟了。我已经过了收费站。”“早饭吃了没?”“我去省城吃黄师傅牛肉面。”“知道了,那是你的上等大餐。下午回来吗?”“不回来你给我看园子?”“我又找了一捆稿纸,就放在我的办公室里。这里闲杂人员太多,管纸的人说,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我们正在迎接无纸化办公时代的到来,稿纸该进垃圾箱了。帮他们清理垃圾来着,还怕什么?”“话是这么说,稿纸百年之后也淘汰不了。我们长话短说,你注意安全,专心开车。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到了省城,你接电话是长途加漫游,很贵的。晚上你一回来就给我打,迟早都行。我们去办公室拿……”
孙大草打断她的话说:“好吧。我有个预感,担心我晚上的心情会不会太糟糕。单位上我是请了长假的,好端端的,叫我干什么?快进盲区了,信号弱得很。晚上见!”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到单位后,一个灭顶的消息正等着他。那个要命人物把党派机关的又一个第二把手整下去之后,他居然篡夺了那个只有12个人的机关的印把子。他的第一份公文,就让孙大草解甲归田了。拿到那个5行文字8处错误、满篇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文件,那个人说:“你该来求我了吧?”孙大草说:“除非日出西山!我告诉你,如果你这个和珅样的小人主持机关工作,如果你不出这个让我解甲归田的文件,那么我会打报告请求的。好在你还懂一点政治,懂得先下手为强,不用我教,你赢得了又一个胜利。胜利是需要争分夺秒的,犹如打仗。你看,我们假设一下,你刚主持工作,我立刻就打报告回家,你的脸上就会无光,而你行文在先则我脸上无光。抢先一步,这就是政治,是政治的精髓。”
晚上,孙大草驱车返回。从省城到太阳岛的公路沿一条干涸的河床修筑,两边是延绵不断的群山。漆黑的山峦快速滑过,天空痛苦地酝酿着一场冰冷的秋雨。胸口有点闷,孙大草摇下一点车窗玻璃,耳旁立刻有了呼呼的风声。迎面偶尔有辆大车开着霸气十足的灯光冲过来,刺得孙大草头晕目眩。之后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野性和神秘。孙大草的思想有些纷乱:马上就是知天命年龄段的人了,被人砸掉了饭碗,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小事。
是谁说的,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是俗语还是至理名言?刚才星星点点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一段却变成了雪,白皑皑的。路面上一块石头被雪盖着,嘭的一声,孙大草听见真空胎撒气的声音,接着就感觉前左轮没气了。
车正好停在一个分水岭上的隧洞里,冷风夹着雪粒使命地挤过这个山洞。黑暗笼罩着一切。换胎时,孙大草打开所有灯光,来往的车辆还是像疯了一样,尖叫着与他擦肩而过。寒风刺骨,更要命的是取出备胎后,发现那胎也瘪了。
这儿是北方司空见惯的、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的大山深处,这里不但人迹罕至,而且仍然原始和落后。孙大草终于等到一辆三马子,载着他沿公路前行10公里去补胎。到了补胎的村庄,修理工已经关门回家。又问了许多人,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一个土岗子,又过了一条河,才找见修理工。补好胎后,修理工用摩托车带着孙大草和轮胎,顶风冒雪,夜行半小时才回到那个山洞里。
那天晚上,孙大草饱尝了汽车抛锚的惨痛滋味。换好车胎已经是半夜时分。刚回到县城,田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田芳说:“这么晚了还不见你的消息,我都快上床了。”孙大草说:“你下楼吧。”汽车驶入北马路后,远远地看见田芳站在夜雨里。
她钻进汽车,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孙大草能感觉出来,她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汽车在漆黑的雨幕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她的办公室门前。她原先的办公室邻街,现在因为这种对外业务压缩,就把办公室挪到背街的一排平房。这里格外幽静和偏僻,触景生情,孙大草的心里有些异样。
车内灯光暗淡,田芳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散发着撩人的光。这么晚约会,他俩是第一次。她的羊尾巴已经散开,头发自然流畅地散落下来。身上那件娇小的夹袄,将胸脯的弧线勾勒得异常圆滑。睫毛朝上翘着,明亮的眸子暴露无遗。
她盯着孙大草问:“一个人路上寂寞吗?”孙大草心想着单位上发生的事,猿意马地答:“听录音机呗。”她问:“来太阳岛这么长时间了,没碰上一个红颜知己?”孙大草反问:“你算不算?有了你,我觉得知足了。”她的脸红了,说:“我下去拿稿纸。”孙大草问:“办公室黑不隆冬,你怕不怕?”她没有回答,下车后径直去了。孙大草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她下去,只听她在办公室喊:“你喝不喝水?”孙大草心不在焉地答:“我带着杯子哩。”
但是他马上发现自己回答错了,他不应该这样回答的。田芳这是叫自己去办公室的嘛。如果孙大草连这句话都听不懂,那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智了。可是,孙大草忽然感觉到了来自心理和体力上极度的疲惫。经过和承受了这么多,孙大草心有余悸,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厄运有没有边际,会不会传染给别人?他已经把田芳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古人说,祸兮祸兮福所依,孙大草是不是苦尽甘来了?第一步坠入情网,第二步升入天堂?如果是这样,肉烂了在自己的锅里,自己是不是更应该绅士和风度一些。就这样进到办公室,两个人四目相对,然后说什么?怎么办?怎么开始?怎样避免尴尬?这些在王萍萍身上迎刃而解做得很好并且从来忽略不计的问题,怎么现在这么尖锐地摆在自己面前。孙大草不想太仓促,他想延宕冲动,想把这种幸福的感觉和时日无限度地拉长,以填补自己旷日持久的太多的伤悲和坏透了的心情。他不想冒犯她,也不想有任何冒险的感觉,更不想让她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否则,他的已经没有任何资本但却还是尊严的尊严会受不了。他会禁不住气急败坏,也许还会禁不住煽她一个耳光,再甩门而去。那就前功尽弃了。孙大草还有满身的雨渍和尘土,他应该把自己弄干净些。田芳对气味和卫生的讲究要胜于任何人。他要等待一个她无法抗拒的机会。不,不是等待,是创造,孙大草要全力以赴。孙大草于是坐着没动。几分钟后,田芳拎着一个扎好的纸搁上了车。
她说:“李四常去你的房子,小心他看见。这稿纸上印着单位的名字,我和他弟弟又在一个单位。他会由稿纸联想和延伸到我们的个人关系。李四是个长嘴婆,经他的嘴传出去的事情,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了。”
孙大草说:“下枣园的人说李四是个老实人。”
田芳说:“老板们一个个贼精,怕只怕你会这么认为呢。我也就此给你提个醒,李四绝不是平庸之辈!”
孙大草问:“怎么谢你?”
“随便。”
“女人不能说随便。”
“随便,就是随便。”
“那我吻你一下。”
“这算什么谢?”田芳的脸又红了。
“算!它包含着我的谢意,我的愧疚;包含着对你的肯定和感激,还有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总之,意义深远。”
田芳笑了说:“如果是那样,你就是罪人,因为你扰乱了我平静的生活。”
“早知你这样说,刚才我就应该跟你去办公室,”
“去干什么?”
“去强暴你。”
“你不敢,你怕我喊救命使你难堪。”